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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顧柏川站在會館門口的房檐下頭,一時間有些失語。說來也巧,原本是可以叫阿鵬哥開車過來接我們(他追随顧嚴一起轉去地方了),但顧嚴今天剛好有外出,帶着司機走了,至于我家的車一早就被我爸開出去……
如此一來,擺在我們面前的就兩條路,一來是打車回去,二來就是公交。
“或者也可以在這裏等雨停再走。”顧柏川插兜站在我旁邊,提供了第三種選擇。
我望了一眼天空,心說,這雨下一晚上也停不了。
我邁開步子往前走去,一把傘架在頭上形容虛設:“走吧,下雨而已,又不是什麽大事。”
在那一場雨來臨之前,在北方生活習慣的人,很少會想到一場雨竟然能有如此大的威力,我更是如此。我在腦海中期待的是一場雨中飛奔的浪漫場景,然而現實卻将我冰冷拍下,我也不清楚,如果我能早點預料到後果,還會不會選擇踏入這一場雨。
2012年7月21日,北京一場暴雨來得如此突然,如此驚心動魄,曾經我不理解的“災難”二字,終于在我十二歲那年,它向我掀開一點衣角,我得以窺見它觸目驚心的內裏。
公交車停下的時候,發出了一聲奇異的巨響。
我坐在車內靠窗的位置上,看窗外雨水猶如瓢潑從窗戶上淌下——已經看不出水滴的形狀了,整個情形好像是有人拿着高壓水槍對着汽車在噴,在車子停下的同時,整個車身忽然向下沉了沉,驀地又有一股似有似無的推力将它頂上來。
燈滅了,車內陷入黑暗。
好在外面的路燈還亮着,橙黃色、昏暗的光,我可以模糊看到窗外的情景:馬路變成河流,灌木變成水藻,沒有行人,前面橫七豎八停着幾輛小轎車,它們有的已經全然熄火,有的還亮着尾燈,刺眼的紅,在一片水霧中變得詭異又駭人。
起初,車內是安靜的,滿車廂的人坐着或立着,我的耳朵裏只能聽見窗外雨水的聲音。
随後,一個男人的聲音揚起:“哎師傅,怎麽回事啊!”
他的嗓門很大,貫穿車廂前後,所有人都聽見了,于是車廂裏開始響起竊竊私語,由小變大,變得嘈雜、混亂。
“什麽情況?”“走不了了嗎?”“往前開啊,我家孩子還一個人在家呢!”“別擠!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趕着回家!”“到底怎麽回事……”“有積水。”“多深?公交車過不去嗎?”
那些聲音就是盛夏夜裏的蟬鳴,也像是田裏呼嘯而過的蝗蟲,它們讓我感到焦躁不安,随着時間的流逝,我開始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了,我捂上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盯着腳底的地面,我可以感覺到,有一些冰涼的東西開始蔓延上來了。
公交車進水了。
十幾分鐘之前,我還以為這只是普通的一場大雨,雨水從天而降,好似花灑,而就算被淋也不過是洗了個澡而已……誰會害怕洗澡呢?總之我不會害怕,于是我拽着顧柏川上了回家的公交。
發現這件事的不止我一個,很快,人群中出現了騷動。最開始表露出來的是憤怒,幾個男人開始吼叫,要求司機開車往前離開低窪地區,甚至有一個跑過去搶奪方向盤,試圖将公交車重新打火。
車廂前端陷入混亂。
我扭頭轉向顧柏川,發現他也正在看着我,借着微弱的光,我可以隐約看到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好似唯一能慰藉我的火炬。
“害怕嗎?”他的聲音落在我耳邊,一如既往的沉靜。
我沒回答,只是握住了他放在大腿上的手。
“你的手很涼。”他陳述道。
我搖了搖頭:“前面的人很吵。”
我和顧柏川坐的位置靠後,那些人吵起來又沒完沒了,各種人聲混雜,我只能隐約聽見有人說,公交車熄火了開不起來,現在要麽是下車,要麽是坐在車裏等。
下車的話,寬闊馬路兩側最近的一座建築物大概有百米,意味着要在沒過成人膝蓋(也就是到我大腿根位置)的水裏淌過去……可難道要在這裏等?大雨傾覆整座城市,誰知道救援人員什麽時候能過來?
正當我們在猶豫的時候,我背後忽然傳來女人痛苦的呻吟,我轉過身去,發現是一個挺着大肚子的孕婦。
白色的孕婦裙罩在她身上,仍舊不能掩飾她凸起的肚皮,仿佛是一個鼓起的大西瓜,我不知道這顆西瓜究竟能不能挺過這場暴雨……因為那西瓜似是瓜瓤已露,鮮紅的血開始從她的白裙子上洇出。
她的身側坐着一個男人,最簡單的汗衫、灰布褲子,那副打扮明顯是從工地上過來的,而現在,這壯實的漢子摟着自己的媳婦,顯得很是無助。
“我老婆,我老婆要去醫院……”他這樣念叨着,又扒開人群,操着濃重的南方口音向車前方叫喊,“快來人啊,我老婆要去醫院!”
“打過電話了!”前頭有人這樣回答。
孕婦開始叫起來,尖利的聲音刺痛我的耳膜,我無法将自己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我瞪大眼睛看向她鼓起的、畸形的肚皮,看向她流出的血,在昏暗的燈光下呈現出一種暗紅……我看向她的臉,那麽痛苦,那麽猙獰。
就好像她要死在我面前了。
“黎海生,黎海生!”顧柏川拔高音量叫我的名字,他拽着我的手腕往外拖,“走了,我們下車!”
我聽不見他的聲音,只是機械地跟着顧柏川往外走,直到冰涼的雨水拍在我的臉上,我回眸看過去仍是那女人痛苦的臉,我不知道顧柏川有沒有看到這一幕,但那孕婦身上的血腥氣息久久徘徊在我的鼻腔裏,我無論如何都忘不了。
雨水灌入我的鞋子,灌入我的褲腿,順着我的頭發流下,落在睫毛上,遮擋我的視野,我緊緊握着顧柏川的手腕,就像是握緊整場暴雨裏最後一根浮木。馬路沉入水底,看不見下面的情況,我只能憑着感覺摸索着走,那些公交上下來的人群早已自顧不暇,更遑論去在意兩個陌生的小孩。
我如此心神不寧,眼前不斷浮現出那孕婦痛苦的面容,就在這時候忽然聽到旁側人群中傳來一陣驚呼,待我回過神來,擡起頭,只見那塊懸挂在我頭頂上方的交通路牌搖搖欲墜。
顧柏川喊道:“快走!快點!”
我下意識跟着他的步伐向前跑去,也顧不得鞋子在積水中被沖跑,伴随一聲巨響,那塊路牌終究還是沒撐住,大片水花濺起,我瞪大眼睛,在喪失意識的最後一刻只看見一個黑漆漆不知是什麽的東西朝着我的方向襲來……
意識是模糊的,記憶是斷斷續續的,我的腦海裏一會晃過女人滿是鮮血的肚皮,一會晃過幾個背心上印有“藍天救援”的男人,一會又聽見顧柏川在旁邊喊我的名字……現實與想象交織在一起,我無從分辨,只是最後擡了擡眼睛想去找顧柏川的臉。
可惜了,我想,我還沒來得及談戀愛、叛逆、争吵、做出點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就這麽死在暴雨的夜裏,好像是有點窩囊。
不過,如果最後是顧柏川陪在我旁邊,倒也不算是那麽難以忍受的壞事。
這就是我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最後一點想法。
再次睜眼的時候,我的眼前是空無一物的白色天花板。
這是哪啊?
我撐着想要坐起來,卻發現渾身上下都沒勁,腦子裏還是昏沉的,于是剛起來一點點,腦袋又重新落到枕頭上。
“哎喲。”我叫起來。
“生生!”陳敏的聲音突兀地響在我耳邊,下一秒她就抓上了我的手,我轉過頭去看她,見她猶如變臉,明明剛進來的時候還是擔憂的表情,轉眼又成了惱怒的樣子。
陳敏罵我,為什麽選在暴雨天出去,又為什麽非得要冒雨趕路。
“黎海生,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三個屁大點的小孩,倒是一個比一個主意大!”
我“哎喲哎喲”地裝頭疼。
其實也不完全是裝的,我現在還覺得腦袋上一陣一陣針紮似的疼,胃袋裏也是翻滾個不停,實在是不願意聽陳敏同志滔滔不絕的大道理。
陳敏停了下來,抱臂冷哼一聲:“現在吃苦頭了吧?”說罷,她舉着床頭的暖水壺給我倒了杯水。
我就着陳敏的手抿了口水,扭頭問:“顧柏川呢?”
“昨晚跟着你來了趟醫院,時間太晚了,我就讓阿鵬給他接回去了。”
“這都第二天了?!”我長大嘴巴。
陳敏的手向上揚了揚,似乎是想打我的頭,又想起來我的腦袋受傷了,只能在床沿敲了敲,一副懶得搭理我的模樣,轉身出去找護士了。
直到醫生護士進來做進一步檢查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那天晚上并不是被交通牌砸到了,而是被跟随它掉下來的零件砸到,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畢竟那麽大的牌子若真砸下來,我還能不能像現在一樣完整地待在醫院還要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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