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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藍領呢!你少跟我們海生弟弟瞎吹牛逼。”牛佰萬嗓門大,一挑眉毛看着我,調侃道,“我這回頭還得仰仗海生呢,聽着啊,等回頭你家給你買了奧迪奔馳什麽的,記得送到哥哥我這裏來,也好讓我有機會給你換個輪胎、貼個膜啥的。”

剩下的男生哄笑起來,附和牛佰萬的話。

“還有你那個哥們,叫……叫什麽顧什麽,我可聽說他爸出去那是做的大生意,再過幾年那可就是我們高攀不起的人喽。”牛佰萬拍了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

我看着他們臉上挂着的笑,卻忽然覺得不自在起來,我張了張口,想說以後我也不一定會買車子,也想說顧柏川和他爸的關系甚是緊張,遠沒有他們口中所說的那樣輕松。

但我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因為他們是我的朋友,而他們在聊這些的時候,好像真的是在憧憬未來。

出院的日子終于來臨,我在QQ上給顧柏川發了消息,順便附贈了一個滿眼冒星星的“期待”表情。

他的回複很簡單,兩個字,會來。

我高興起來,接連給他發了好幾個“鼓掌”的表情。

我原本以為那天會是陳敏過來替我辦理出院手續,卻沒想到會是我爸,與此同時,他帶來了一個消息:陳敏接到緊急任務,昨晚連夜收拾行囊出差去了,所以不能過來接我出院。

我對着黎正思嚴肅的臉,撇了撇嘴角,“哦”了一句,轉頭又問:“那顧柏川來了嗎?”

黎正思一邊在窗口繳費,一邊回答:“他這兩天被顧嚴接回家住,一會可能阿鵬送他過來吧。”

會來。

我的心情多雲轉晴。

随後,在我看到他的瞬間,簡直是晴轉彩虹——顧柏川把頭發剃了,現在我們面對面站在一起,好像是兩顆猕猴桃在遙遙相望。

別說是我了,就連阿鵬站在他身後都一直盯着他看,黎正思也詫異起來。

我盯着他一顆毛茸腦袋,新奇之餘,竟然覺得他就這個發型還挺帥的,畢竟顧柏川本來就是濃眉大眼的長相,尤其是骨頭的輪廓,比普通人都要深刻些,這麽一個發型倒是把他的五官都凸顯出來,英氣逼人。

也許是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顧柏川的臉上竟浮現出一抹緋紅,他摸了摸自己的後脖頸,問:“有那麽奇怪嗎?”

“不奇怪,不奇怪!”我的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朵根了,明知故問道,“但是你為什麽要把自己頭發理成這樣啊?”

“……沒有為什麽。”

“真的嗎?”我跟在他後面走,連黎正思也不管了,“真不是因為看了我的腦袋,才決定跟我保持同步的嗎?”

我眼睜睜看着顧柏川臉上的緋紅擴展到耳朵尖,好像是把晚霞抹到臉上,他往醫院外頭走了兩步,突然定住腳步,轉過身來,面無表情看着我。半晌,伸出一只食指指向我,蹦出一個字,醜。

我臉上的笑容頓時就僵了。

顧柏川反倒愉悅起來,他轉回去繼續走路:“那麽醜,誰要和你一樣。”

我聽見阿鵬哥在我倆後頭沒忍住嗤笑出聲,被我狠狠剜了一眼,黎正思在旁邊全看到眼裏,當即出聲警告:“黎海生,注意禮貌!”

“沒事。”阿鵬哥忙跟他擺手,“生生跟我熟,鬧着玩的。”

我沖着黎正思吐了吐舌頭,心想着,他這個時候又出來管我,好像阿鵬哥成了外人一樣!明明黎正思自己才是和我最不熟的人,作為父親,他參與我的生活還不如阿鵬哥多呢。

至少,平時出去玩都是阿鵬哥送我們,跟他黎正思又有什麽關系?

在我住院期間,盛夏已經快要過去了,我看着日歷上的日期,距離畫紅圈的9月1日越來越近,再次開學就會是初中生,我深知自由的時間将會越變越短,于是趁着陳敏不在,三天兩頭跑到顧柏川家裏撒歡。

八月底的某一天,顧柏川提議說出去轉一轉。

我問他要去哪,他說不上來,讓我決定。

我頓覺事情反常,心想着,顧柏川這人一向主意很大,怎麽會突然提出來要去外面逛,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呢?于是我仔細盯着他的臉,要從他身上找出點不對勁來。

确實是讓我發現了他眼底的黑眼圈,表情也比往常要深沉許多。

我問:“你怎麽了?”

“沒怎麽。”顧柏川搖頭,露出不耐煩的情緒,“到底要不要出去?”

我點頭說去,暗自猜測大概又是因為顧嚴的事情——現在,他爸再婚的事情已經成了顧柏川的雷區,雖然顧嚴每個月都會給他打一筆富富有餘的生活費,但父子倆的溝通仍難以進行,經常一言不合就吵起來,而每次吵架結束,顧柏川的情緒都不高。

我猜想今天的情況應當也差不多,于是點頭應了顧柏川的話。

我們漫無目的地騎着單車,穿過城市的水泥森林,旁側有正在修建的地鐵站,也有吐露刺鼻尾氣的公交車,有吵鬧的學生,也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

行道樹上,蟬在夏末發出最後的鳴叫,顧柏川在前面騎車,我在他身後保持一個車身的距離,從我的角度剛好可以看到他理着圓寸的後腦,下方接着一段白皙的脖頸,汗水從他的脖子上流下,淌入他寬松的白色短袖裏。

他騎得很快,風掀起他的衣擺,抖動的布料讓我不禁想起2008年夏天仰望過的紅旗——日子過得如此快,轉眼許芸阿姨已經走了四年,我和顧柏川也已經不知不覺步入了青春期,他們大人将這段時期描述為一生中最燦爛的日子,我卻不明白為什麽。

如果是燦爛的,為什麽顧柏川臉上的笑容愈發少起來。

我喊了顧柏川的名字,讓他靠路邊停下車,提議道:“光這麽騎沒意思,不如我們玩個游戲,過會前面那個紅綠燈變燈的時候,我們跟上第一個起步的人,看他要去哪裏,我們就跟着走,怎麽樣?”

顧柏川挑了挑眉毛,沒說話。

“那我就當你默認了。”我笑起來,飛快跨上單車,騎了出去,一邊騎一邊叫嚷,“顧柏川,你太慢啦!”

我沒有回頭看,我知道他一定會跟上來,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

信號燈變成了綠色,車流像是開閘放出的水,我集中精力認準了那第一個起步的自行車,二八大杠,上頭是一個穿着深藍工裝的胖男人。

“就是他了。”我嘀咕一句,飛快踩起踏板,單車一陣風似的駛出,顧柏川緊跟在我身後。

我們随着那男人,一路向西去,街邊的景色一直在變,從最開始的高樓大廈,變得後面越來越矮的房子,再到支起的吊車和蓋了一半的新樓房……我們跟着那個胖男人往城市邊緣騎去。

我擡頭看到幾根巨大的、正在冒煙的煙囪,下方是廠房大樓,它們在這座城市裏如此特別,是我從來沒見過的灰色和鐵鏽一般的暗紅。

正當我眺望兩側的風景時,忽然聽到單車的鏈條發出異響,踩踏板的阻力變大,顯然是出現了什麽問題……該停車了。

我卻不想就這麽簡單停下,壞笑着沖前面的胖男人大喊:“嘿,哥們兒!”

他離我不遠,放慢速度扭頭看我。

“你猜我們跟在你後頭多久了?”

“操!”我聽見他來了句國罵,“神經病啊!”說罷,那胖男人腳下生風踩着單車加速離去。

我靠邊停車,放肆大笑起來,直到顧柏川拍在我的肩膀上。

“別笑了,頂着個小寸頭跟勞改犯似的。”顧柏川的嘴巴還是一如既往的不留情面。

我回嗆道:“別忘了你也是寸頭,小勞改犯。”

顧柏川沒理我,蹲下去替我看單車的鏈條,白衣黑短褲,我盯着他下蹲時露出的小腿肚看了很久,直到顧柏川疑惑地看過來,我這才扭過頭去看向別處。

那工廠前頭的地貌很是奇怪,像是河流,水又是少了些,牛蹄之涔裸露出砂石和荒草。遠處的天空是暗淡的灰,跟旁邊那些破敗的廠房保持同一種氣質,我望向那幾個高聳的煙囪,看其中最大的一根整吐着霧與煙塵,升入空中,和雲彩混在一起令人難以辨識。

“這是條河嗎?”我問,手指着前方。

顧柏川搗鼓了一會鏈條,無果,幹脆跟我肩并肩席地而坐。

在我看來,顧柏川就好像是一本會走路的百科全書,你問他什麽樣刁鑽的問題都會有所回應,這會他對着工廠前頭的岸灘思考片刻,道:“這應該是永定河吧。”

永定河,我早有耳聞,那是頻繁出現于本地新聞的一條名河,他們說這是北京的母親河,但我無法将它與眼前這樣荒蕪的河灘聯系到一起。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永定河的砂石開采現象很嚴重,河道枯竭也很正常。”顧柏川的目光落在不遠處一道車轍上,低嘆道,“可惜了。”

*補充:這裏的工廠原型是首鋼工業園,根據我查到的資料,首鋼應該是在2010年全面停産,但是我十幾歲的時候去那邊見到過煙囪冒煙,猜測可能是産業轉型或者不是工業排煙(也可能是我記錯了)。文章裏就當是半架空就好了,不用深究。另外,首鋼工業園這位曾經的“鋼鐵巨人”現在已經轉身成為冬奧場地和文化園,搭建得很好,永定河也已經全線通水,歡迎大家有空來北京去這裏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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