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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顯然楊辰不是這樣想的,他反駁道:“這屋子裏又不止你們在,你們要是嫌冷,把衣服多穿幾件。”說着,伸手将空掉溫度下調一度,調完還不松手,臉上露出挑釁的笑容,看向我所站的位置。

我跟他那是新仇加舊恨,哪裏受到了他用這種眼神看我,上前一步,将他的手打開,将空調溫度往上調了一度,道:“那你們就不知道脫件衣服?”我嘴上說的是“你們”,實則視線只落在楊辰一個人身上。

“怎麽,這幫丫頭還舍不得穿衣服了?”楊辰再次升起音量,打定主意要讓所有在教室裏的人都能聽見,“脫久了,穿不習慣?”說罷,他又将溫度下調。

“你說得是人話嗎?!”紀從雲叫道,她叉腰站在空調邊上,不停按在升溫的鍵上,直到空調的溫度被調到最高溫,“楊辰,你跟我有過節少拉其他人!我們社裏有女生感冒了,就調一會讓她暖和暖和,怎麽就不行?你說我們穿衣服,行啊,那你們也可以脫衣服!”

“我跟你能有什麽過節啊,我就是單純瞧不起你,病毒傳……”

我懶得聽他廢話,直接一拳砸在他的肚子上。

他被我打得猝不及防倒在身後的折疊板凳上,板凳本來也就不結實,這個時候更是應聲而裂,周圍人發出驚呼,顯然是沒想到簡簡單單一個空調溫度能演變成暴力事件。

管樂團裏有男生站出來,想要給楊辰撐場子:“幹什麽幹什麽,你們是哪個社團的人?動手了是吧?”

我定睛一看,為首的正是跟薩木打過球的那個唐翼,據說是初中部的學生會會長,此時此刻穿着西裝人五人六站在我面前,我卻一下子看穿他厚眼鏡片下的心虛——他這種僞善的“好學生”,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怎麽打架吧?

我指着他的鼻子,又在人群中環繞一圈:“你們誰都別過來,這就是我和楊辰之間的私人矛盾。”

我話音剛落,只見楊辰重新躍起,拳頭沖着我的後腦去了,就在這個時候,顧柏川動了,他迅速抓住楊辰的手腕,将人放倒在地,那招式我熟悉極了,正是之前在院裏訓練場上看到阿鵬哥他們的實戰內容,沒想到這麽快就被顧柏川學了去!

“黎海生!冷靜點,差不多得了。”顧柏川叫了我的名字。

我想起小學的時候楊辰跟我打過的架,那次他被我打了就知道哭鼻子,現在确實長進不少——他沒哭,反倒是爬起再次沖我撲過來。

“你就是紀從雲養的一條臭狗!你和那個死媽的玩意兒一樣,就知道在小娘們面前出頭,怎麽,你是不是早就被她傳染上……”

我見他馬上就要說出那個詞,那個籠罩在紀從雲頭上、令她在整個童年時代都無法擡起頭來的詞。

它像是一道尖利的蟬鳴,在這個冬天突兀響在我的腦袋裏,我掙脫開顧柏川鉗制我的手,用力将拳頭揮在楊辰的鼻子上。

世界在那一瞬間是安靜的,空白的,像是外面忽然洋洋灑灑下起的大雪,鮮紅的血從我的拳頭上滴落,很快就要被白雪掩埋。

潛意識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它是永遠無法閉起來的耳朵,收集所有四周的聲音,好的壞的,真的假的,願意記住或是不願意記住的……當寫滿“壞孩子”的标簽被貼在我身上,當我永遠面對大人憤怒的臉,當無論我說什麽都被稱作“謊言”,我就決定成為他們口中所說的人。

陳敏同志兩個巴掌扇在我的左右臉,将拖拽的行李箱扔在地面上,大聲呵斥我,說我簡直為她回家準備了一份大禮。

我知道她心裏有氣,剛下飛機就被一通電話叫來學校。

可我也有。

“楊辰那是活該!打斷他的鼻子怎麽了?要不是因為殺人犯法,我還想把他脖子擰斷呢!”我叫嚣着,往靠牆的位置退去。

我的個頭已經比陳敏要高了,力氣也比從前大,小時候打架只是皮肉傷,現如今卻足以釀成更慘重的後果——我當然知道,可那只在我腦袋裏不停不停叫着的夏蟬并沒有随年齡的增長而消失,我還是會動手,以暴制暴解決問題。

我不明白,為什麽大人總以打架的輸贏來論對錯,比如楊辰明明才是需要被批判的對象,卻由于他受了傷,這些辱罵就都要落在我頭上。

周老師在旁邊拉着陳敏,一邊安撫她,一邊瞪着我:“黎海生,你少說兩句,別惹你媽媽生氣了……家長,您也冷靜冷靜,這麽多孩子還在這裏看着呢。”她的目光掃過辦公室裏其他垂着頭的男孩女孩。

顧柏川也在,他擡着腦袋,腰杆筆直,上前一步跨在我和陳敏中間,道:“陳阿姨,楊辰欺負女孩,海生看不過去才動的手。”

“是呀,阿姨!我給黎海生作證,确實是楊辰說話太難聽了。”紀從雲也開了口,她的表情很為難,我明白,她是知道陳敏不怎麽喜歡她。

陳敏還是罵我,她說,黎海生,以後讓你不滿意的事情還多了去了,難不成一有不滿意的事你就要和人家動手?

“現在打人,再大點你是不是真去殺人啊!”

“家長!”周老師不禁揚起聲音,她将陳敏按在椅子上,又将裝着茶水的一次性紙杯塞到她手裏,“您回家再教育孩子,我們今天主要是叫您來和對方家長溝通的。”

“我沒有什麽好溝通的,該怎麽罰他怎麽罰他。”陳敏站起身來,重新拎好自己的白色小皮包,拉起行李箱,不再看我,“黎海生現在主意大得很,我看他早就不需要我這個當媽的了。”

我知道她怎麽想的,她嫌我丢人,丢她陳敏的面子。

于是,我跟準備再撥打電話的周老師說:“您也別打擾我爸了,他倆誰都不樂意管我。”

北京的冬天是很漫長的,幹燥寒冷,放眼望過去沒有任何生命的痕跡,只是偶爾會有麻雀落在地面上尋找食物,它們早就放棄了草坪和樹坑,轉戰所有人流密集的地方,那裏會有面包屑或者煎餅渣——這一點和顧柏川看的自然紀錄片完全不同。

它們是被城市馴化過的飛鳥,跟我一樣,在北方這座繁華都市裏掙紮,心髒收縮,渴求一點人群上方的空氣。

這是2013年的元旦,叛逆期帶來的鈍痛與我骨頭裏的刺痛合二為一,顧柏川管這個叫做——“生長痛”。

我站在高高的主席臺上,聲情并茂朗讀面前一張信紙,上頭有我歪歪扭扭的狗爬字體,最上面一行用特大號寫着“檢讨書”。

“……我不該來回調節空調溫度,不該跟楊辰同學動手,即便他罵我是狗,我也應該認慫跑去叫老師。”我即興發揮,在書面文件的原文基礎上多加了後面幾句話。

底下列着隊的學生發出哄笑,我餘光瞥見旁邊的團委老師臉色鐵青。

我“哎喲”了一聲,又道:“不好意思各位老師,念錯了,我重新來啊。我不該跟楊辰同學動手,暴力是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的,我們要學會溝通,因為善于溝通是人類的良好品德之一,希望大家能引以為戒,不要犯和我同樣的錯誤,不然你也有機會站上主席臺!”

我故意将最後一句話念得像一句推廣廣告,目光瞥向楊辰貼着紗布的臉,差點笑出聲來。

“我錯了,對不起!此致,敬禮。”

我念完了手上的稿子,将它對折兩次塞入口袋,主席臺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還有韓奈他們起哄吹起的口哨,那樣子好像我是光榮獲獎,而不是上去念檢讨的。

老師連忙出來主持大局,我小跑着歸隊,站在我們班最後面。

周老師依舊踩着她那雙漆皮高跟鞋,大冬天的,她只穿了一層厚連褲襪,也不嫌冷。周老師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直到我站定,這讓我有點緊張,害怕她抓着我念檢讨不正經的事再罵一頓。

沒想到她只是伸手撸了一把我後腦勺上的頭發,低聲道:“柏川已經找我說過了,我知道你是好心要幫女生,但是下次不能再動手了,有什麽事你來找我,行不行?”

我轉過身來,詫異地看向她——從來沒有大人願意跟我打商量,陳敏沒有、黎正思沒有、馬肥婆也沒有過,所以我詫異得如此理所應當。

“行不行啊?”周老師又問了我一遍。

我吸了吸鼻子,說,行。

不過,在我心裏很清楚,我這一句“行”只是為了獎勵她跟我打的商量,這個世界的運行法則不會因為她一個人就改變,就像哪怕她相信我,我仍舊要上臺去做這場滑稽的檢讨。

我站在二層樓高的主席臺上時,總覺得天空是被傾倒在地面上的,灰色瀝青路則被鋪上了天,生長痛潛藏在我的膝蓋骨下面,總讓我以為成長很是沉重。

又或許它确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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