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三妹、蛤蟆和豬

“算了，他現在都已經這樣了，就不要再為難他了，”白衣女子朱唇微啓，溫聲吐出這般的一句關切和體諒來，“想必他自己也是後悔的，對當年的所作所為……”

她一邊說着，一邊用手帕輕輕擦拭楊戬額上的汗水。楊戬已被豬八戒從床榻上拖出了屋子，倒在門口，凸起的門檻壓在他胸腹之間，正好是他的傷處，痛得他面色煞白、冷汗涔涔。他緊閉着雙眼，根本不願看眼前的女子一眼——或許在他人眼中，這已被解讀成了另一種含義。

他們該慶幸楊戬現在不能動不能說，否則……他怎可能讓他們如此在他眼前嚣張放肆？！

嫦娥為他擦拭着冷汗，拿着手帕的手忽然停在了他的神目上。楊戬心中一動，緩緩睜開眼睛看向嫦娥。嫦娥被他警惕和威脅的目光所震懾，卻想到以他現在的傷勢根本不可能對她産生什麽威脅，終于還是壯了壯膽子，探手按上了他的脈搏，一股法力從他的脈門緩緩流淌進去，四處搜尋他體內是否還殘留着些許法力。

這個女人……楊戬凝視着她，眼裏的威懾已經變成了嫌惡與憤怒。

他的真元雖然還未完全修複，但要對付這兩個人，卻還是綽綽有餘。可如果他這麽做了，換來的恐怕不是他現在一個不能動彈之人所能承受的災難——沉香和楊蓮決不會放過他。狡辯更是無用，沒有人會相信他，何況他連話都說不了。

這簡直像個笑話。他楊戬這輩子極少有這般忍耐的時候，而今卻不得不在這兩人面前裝窩囊，不得不在嫦娥的試探之下竭力掩飾着自己恢複的那部分法力。

“嫦娥妹妹，你看看他，看看他這眼神！”豬八戒的肥手在楊戬眼前來回晃悠，“老豬看他根本沒有一點悔意，這種人死有餘辜！幸好他現在是這副半死不活的鬼樣子，否則将來還不知道要害多少人才肯罷手！與其讓他繼續害人，還不如讓老豬我現在就結果了他……”

“兄長！我們回去吧，”嫦娥小心地收回法力，看了楊戬一眼，那眼神裏充斥着同情的意味，“他是好不了的。兄長，你幫忙扶他回去吧，這天快黑了，他一個人……”

豬八戒自是一百個不情願，然而但凡嫦娥說的話，他都會一字不漏聽進去，如今自然也就只有點頭哈腰的份。他谄媚讨好的笑容在轉向楊戬的一瞬間就變成了憎惡和厭煩，罵罵咧咧地向楊戬走來。楊戬極端讨厭他，根本不願讓他近身，可惜現在他無法開口無法動彈，根本不能阻止他。就在此時，嫦娥看了看天色，又說道：“院子裏還晾着東西，再過不久下人們該會來的，他理應吃不了虧……兄長，我們走。”

豬八戒求之不得，立馬跟在嫦娥後面讨好道：“妹妹說得對，楊戬這樣的人就算吃點虧也沒什麽，他給別人吃的苦頭還少麽……”

嫦娥只是聽着，并沒有說什麽，步态優雅矜持，倒的确是個美人。她的纖手忽地一松，手中為楊戬擦過冷汗的絹帕，就這麽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

而她卻仿佛根本沒有察覺，依然微笑着聽她的兄長說着楊戬的壞話，雖算不上心安理得，卻也斷不會有一句維護、質疑或者反駁。

卻不知道在他們身後，楊戬眼睜睜地看着那手帕掉落在地，眼中憤恨之意愈加濃烈。他楊戬的自尊，從出生以來到現在，何曾被這般踐踏過？！

罷了，罷了……他竭力安撫着自己暴躁慣了的情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筆賬等時候一到，他自然就會慢慢讨回來。對于要債這種事，他向來是管多不管少的。

“嫦娥姐姐，使者，”廊上忽而傳來楊蓮帶着笑意的聲音，“你們怎麽到後院來了？是用飯的時候了，姐妹們四處找不到人，正着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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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戬身上經脈盡斷，根本就動不了，所幸從他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楊蓮的所在。他們三人站在廊上交談了一陣，豬八戒道：“這嫦娥妹妹想看看楊戬，老豬就陪她來了。看過了楊戬的嘴臉還真是有點惡心，不過只要有飯吃有酒喝，老豬就可以馬上把他忘了，哈哈！”

楊蓮聽了，微微一怔，臉上浮起幾絲難堪神色，強笑道：“那還說這個做什麽……沉香他們都等着呢，快走吧。今天給嫦娥姐姐準備了最愛吃的菜，使者也可以嘗嘗嫦娥姐姐的口味……”

說笑聲、咒罵聲，厭惡和憎恨的表情，楊戬通通可以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他眼裏耳裏只剩下一個人，那就是他的三妹。

提到楊戬的時候，楊蓮雖然面色尴尬，卻沒有附和豬八戒的話，這便是好的。楊戬心裏想着，三妹對他的情狀，多少還是有些顧及的。他不奢求別的，他只想楊蓮轉過頭來看他一眼，看一眼，讓他讀清她心裏對他到底還剩下多少怨恨。

兩年多了，看來真的是他壓妹殺甥的惡性把妹妹的心傷透了，所以她把重傷的他丢給兩個下人，就再也沒有理會過一次。楊戬從不是個善解人意的人，但是他卻可以諒解楊蓮的做法。他在等，等她想起她的二哥。

而今天，楊蓮破天荒地走進了後院，甚至也可能已經看見了他。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她一定會想起自己還有個哥哥孤身一人在家裏茍延殘喘，她一定會……一定會正眼看他一次，看見他在等她，一直一直在等她……

他們三人說着說着，便漸漸往中庭走。當楊蓮快要走到楊戬視野的盡頭時，她終于，回了一次頭。

這寂寞孤苦的兩年多的時間裏，楊戬從來沒有哪一次，心會跳得這麽快。就仿佛當年劈山救母時，他離桃山越來越近、離母親越來越近，那種全然無法壓抑的心情。她果真向她的二哥看過來了，她已經不是當年只會躲在他身後的小姑娘，她真的已經……成熟了。

她會想起來嗎，會原諒他嗎，會像以前一樣依偎着他與他說自己的煩心事嗎？或許會，或許不會。楊戬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他腦海中一片空白，對妹妹的期待已經填滿了他整顆心髒，掠奪了他全部的理智。

那只是瞬間。楊蓮已然将目光移了開去，快步跟上嫦娥和豬八戒，笑着應道：“這就來了。”

她逃也似的離開了楊戬的視野，仿佛窘迫于自己有這麽一個癱瘓又曾十惡不赦的兄長，後悔于讓楊戬進入了自己的眼簾，更責怪楊戬怎麽會是這樣的為人。她的世界向來很單純很簡單，根本經不起楊戬的玷污。

“把他弄進屋裏去。”畢竟是哥哥，血緣是怎麽也斷不了的。借由晚飯的間隙，楊蓮囑咐劉剛，“別讓他着了涼。”

劉剛欠了欠身，既是少夫人的囑咐，他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可當他走到前廳門口時，天邊轟隆一聲滾雷，很快便陰沉了下來，是雷陣雨的征兆。春夏之交，雷陣雨是常事；而這些日子，夜晚往往要比白天寒冷得多。他前兩天晚上賭錢回來晚了，稍稍受了點風寒，此刻便不情願去後院了。正好旁邊與他共同被安排了服侍楊戬的劉富經過，他便靈機一動，叫道：“夫人說那人被客人弄出來了，現在還在門外躺着呢。你幫個忙把他弄進去吧？我這兩天身體也不好，眼看着天就要下雨了……”

劉富敷衍了一句，答應下來。他晃晃蕩蕩地出了前廳，走進中庭時，大雨已經傾盆而下。他暗暗将那廢人咒罵了一通，努了努嘴，終是沒勇氣沖進雨幕中去；回去拿傘，又要白走許多冤枉路。啐了一口，終是甩甩手回去了。那廢人管他什麽事？就算真的死了，那也是少了個累贅，主人家根本不會怪他。更何況兩年多了他都沒死，現在難道一場雨就死了麽？

這麽一想，他倒也心安理得，就這樣把此事抛之腦後了。

冰涼的雨水伴随着接連不斷的電閃雷鳴傾盆而下，沖淡了楊戬傷處的血跡，淋透了嫦娥留下的絹帕，也将楊戬從昏迷中澆醒過來。睜開眼，看見的還是砂石泥塵，還是楊蓮走過的那條長廊。他回憶着她的眼神，可縱使他再怎麽自我欺騙，也無法忽略那其中的鄙夷和怒氣。

是，她是在責怪楊戬給她丢了臉了。有楊戬這麽個哥哥，這是件多麽逼不得已的事，楊戬總算是明白了。

再譬如，她看見他倒在門口，她知道天色晚了，她知道他向有潔癖，卻任由他在這裏躺着，不聞不問。她很有本事，比他還狠絕，真不愧是他的妹妹……

雨水鑽進他的眼睛，那點輕微的刺痛他根本就顧不上。更痛的是他的傷口，長年未愈，如今為門檻壓着，血流得更加厲害；又被雨水一澆，更是痛得麻木。這還不是最麻煩的，以他的體質，傷口必定要發炎潰爛，這又是一場酷刑在前面等着他。

他的目光緩緩移到嫦娥丢棄的那塊絹帕上。它已被大雨淋了個透，貼在泥水裏的狼狽卑微的樣子，大約和現在的楊戬沒有什麽出入。可是楊戬卻恨它，更恨它的主人，恨那個豬頭和自诩聰明漂亮的女人。

他盯着那塊手絹，片刻都不曾移開目光。他要将這手絹上的花樣、紋路，甚至上面每一個針腳都牢牢記住，刻在腦子裏。他這一輩子不可以再經歷第二次這樣的侮辱，他也經不起。等他安頓好自己，他勢必要把這筆賬完完全全漂漂亮亮地讨回來，一點餘地都不給他們留！

——豬八戒，你們今天沒弄死我，我楊戬将來，必定要叫你們後悔一輩子！最好別忘了今天對楊戬所做的事，不然誤以為自己是個冤死鬼不得歸宿，那可就是楊戬的罪過了。

這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楊戬被大雨淋濕，又在泥水裏泡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清晨，劉富才想起他來，将他弄進房去。他急着去吃早飯，動作便尤其粗暴，将楊戬往房裏拖。楊戬的傷口在地上一路從門口磨到了房裏，痛得眼前發黑、意識昏沉；又被劉富狠狠一摔，頭部撞在了地上，反倒将他痛清醒了。神智緩緩蘇醒過來的時候，劉富已經走得不見蹤影，而他就躺在冷冰冰的地面上，目光所及之處，地上盡是劉富将他拖拽進來時，濕衣殘留的水漬和暗紅的血跡。

他怔怔地看着，這般景象看在眼裏，他竟然沒有一點感覺。那是他自己的血，是他自己留下的痕跡——若非要對此作出什麽評價，那大約就是惡心二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