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二哥心寒了
劉富的這頓早飯足足吃了有一個時辰,日上三竿才回來,粗暴地将楊戬從地上扶起來,給擦身換衣服,一邊罵道:“你這廢人活到這個地步,怎麽還不死?!我們照顧你真是個苦差事,你何必死撐着不肯投胎去呢?這樣活着到底有什麽好?”
楊戬其實已經有了些發燒的跡象,神智有些模糊,仿佛在深水裏浮浮沉沉,時醒時昏。可這番話,他卻是一字不漏全聽見了,只在心裏聲聲冷笑。
好處?好處就是他要活着,看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會落得怎麽樣“好”下場!
劉富将他的髒衣服往木盆裏一扔,把他拖到床上去躺着。這房間常年無人打理,床上一年到頭都是那點被褥,偶爾床單和被單還是會換洗,但棉絮卻是一日都未曬過。房間朝北,向來潮濕非常,被褥就算是半個月不曬,也會瑟縮得仿佛各處纖維都黏在了一起,觸手只有冷硬,而無溫暖的感覺。劉富走後,楊戬躺在床上,只覺寒意從床榻直湧向四肢百骸,比起大雨中的煎熬,其實并無不及。
昨夜的大雨在小屋中留下了痕跡,濕氣伴随着家具發黴的味道四下彌漫。在這裏住了兩年多,楊戬的重傷之軀不但沒能改善狀況,反而落下了肺部的病根——正是這濕氣所引發的。除此之外,他的胃部也不甚好,實在是兩年飲食不規律,而下人每次給他喂冷粥又十分粗暴的結果。這般情狀,饒是他肉身成聖,也對自己身體的惡化無可奈何。
雖說楊戬壓妹殺甥之事在凡間已經過去兩年之久,但對沉香而言,他對二郎神的仇恨,卻仿佛永遠都不會淡去。楊戬住進劉府之後,不止一次有人問起沉香他的狀況。不管他們是出于什麽目的,沉香總是回答得十分中庸,可這心裏卻總是為楊戬重傷難愈這件事而感到高興。
那是一種雖勝猶敗的虛榮感在作祟,可是沉香并不懂。他只當自己是恨透了楊戬,所以才為他如今的落難拍手稱快。
他和小玉已經相愛甚久,卻一直沒有成婚,乃是小玉想為姥姥守孝三年之故。這天他們一同在廚房擺弄鍋碗瓢盆,道是要學做幾個菜,結果卻不小心放多了鹽和辣椒,根本就不能吃。看着小玉那失望的神色,沉香自己又實在沒勇氣下咽,莫名想起楊戬來,一股腦兒把老狐貍的死也都推到了楊戬身上,如此一說,便就連他們遲遲未曾成親,也都是楊戬的錯了。他心中有氣,便随口提議道:“這畢竟是小玉你做的第一道菜,不能浪費了。不如就拿去給楊戬吃,我們再來試試做第二道……放心吧,以小玉你的聰明,一定不會有問題的!”
小玉被他說得撲哧一笑,注意力全被“第二道菜”吸引過去了,嗔怪道:“就你會貧嘴!”便把那道菜放在一邊,和沉香準備起第二道菜的食材來。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旁邊陪同的廚子即刻便把那道鹹辣至極的菜端給了路過的下人,吩咐了幾句。那下人一聽是要喂給癱子的,頓時連聲推拒說不幹。廚子勸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方才少爺遠遠看見了你,就說讓你去。你若不去,少爺怪罪起來……”
既然如此,便沒有第二個選擇了。下人連稱倒黴,端了菜走進後院小屋中,見楊戬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樣子,心裏更加有氣,走到床邊将他上半身扶了起來,連筷子也不用,徑自端起盤子便要往他嘴裏倒。可是楊戬對他根本就不加理會,他這兩天高燒得厲害,食欲全無,胃部也隐隐作痛,便緊咬着牙關不肯吃一口。
“你吃!”那人叫道,“這可是少爺和少夫人的第一道菜,賞給你吃是便宜你了!你竟然還不知好歹……”
可他又想不出辦法撬開他的牙關,這任務便無法完成。左思右想,靈機一動,竟然伸手掐住了楊戬的咽喉!
手上緩緩地使着力,楊戬的呼吸也愈加困難,終是忍不住開口呼吸。他登時便端起那盤菜給他倒進去。這道菜又鹹又辣,普通人都受不了,何況楊戬剛剛被他掐得呼吸困難,此刻剛好是喘息之時,辣味上沖,嗆得他連呼吸都險些接不上來。那人卻只想着越快離開這鬼地方越好,手上根本不停,只管将菜統統倒給楊戬“吃”掉。
楊戬痛苦至極,身體卻連輕微的掙動都做不到。他根本品嘗不出是什麽味道,只知道氣管被辣椒水嗆得難受,根本無法順暢呼吸,每一次吸氣都仿佛吞下了最致命的毒藥,這種感覺簡直生不如死。而他受創的肺部此刻也作出了反應,濃烈的血腥氣湧了上來。他再也無法忍耐,一股鮮血自唇畔緩緩溢出。
下人被吓了一跳,總算是住了手,呆呆地看着楊戬唇邊的血跡發呆。視線上移,這殘廢眼裏本來還是十分不屑十分震怒的,但而今卻連目光都黯淡了下來,找不出一絲生氣。
他吓得兩腿發顫,以為自己殺了人,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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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戬已經全無氣力,連看他一眼都覺費力。他倒還不至于就這麽被一盤菜弄死,只是……他緩緩合上眼睛,真的,很難受……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再度醒來時,已是某一天的傍晚。外面隐約還有蟬聲撕心裂肺地鳴叫着,室內無法退去的高溫仍然炙烤着他。有那麽一瞬間,他什麽也看不見,目光在屋中的殘陽裏猶疑,良久才看清屋子裏的擺設,隐約想起自己是在什麽地方,又遭遇了些什麽事情。
想起了這些以後,楊戬的身體終于恢複了部分知覺——被褥已經濕透了,這是天氣太熱,而又被灌了許多鹽和辣,所導致的失水過多;他也覺得口渴、暈眩、惡心,可是現在一個人躺在這裏,不可能有人能給他喂哪怕一口水,而他自己更是連嘔吐的力氣都沒有。
片刻後,便又陷入了昏迷。到了第二天中午,劉剛來給他送冷粥,卻發現他昏迷不醒,被褥全濕,怕是熱得脫了水了。他不耐地罵了一句,走進院子裏打了兩碗井水來,心道這夏天井水涼快,給他喝了總能讓他醒過來了。便像平日給他灌粥時一樣灌下去。楊戬人雖昏迷,卻仍是被井水嗆得不輕,一碗水只能喝進去一兩口。劉剛怕他死了,便不厭其煩又打了好幾碗水來給他灌。最後看看水喝得差不多了,粥卻也不想再喂了,便端着出去,盤算着倒給哪條流浪狗吃。
水,的确使楊戬脫水的情況稍稍好了些,卻因為井水太過冰涼,而此前又被鹹辣的東西刺激過胃部,如此一番折騰,醒來後他不再有惡心的感覺,反而是胃部開始劇痛翻攪。
這天以後,又過了兩天,劉富才急匆匆走進來給他送飯。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床邊,見楊戬沒有睜眼也已經習以為常,只叫了聲“吃飯了”,便将碗沿湊到他唇邊,還沒開始灌,楊戬便突然咳嗽了起來。
他咳得很輕,他實在是連咳嗽的力氣都不剩了;可偏偏是這樣輕微的咳嗽,聽在耳裏更是撕心裂肺。
劉富有些心虛,睜大眼盯着他看。楊戬臉色黯淡,已經不複往日的蒼白;他的每一次咳嗽,都仿佛已經把體內的精血都咳盡了一般虛弱無力。
血……血?劉富猛然退後了一步——楊戬咳出了血,蜿蜒的血跡極為刺目,從他唇角延伸至耳畔,如同一條猙獰的傷口。
劉富抛下手裏的碗便逃了出去。他找到劉剛,與他說了此事,劉剛也吓了一跳,一時間想不出辦法。兩人冷靜下來合計良久,劉剛才說:“我看這件事還是得告訴夫人,可是絕不能是我們親自去說……否則問起來就是我們的罪過。最好是當夫人問我們情況的時候,我們一概只說不知。夫人一向仁善,如果不能定罪,就絕不會太過為難我們。”
他們便找了個平日裏關系不錯的哥們,給他送了幾個銅板,讓他幫個忙。果然不過幾日,某一個夜晚,楊蓮便從下人們的竊竊私語中聽到了楊戬病危的消息。
楊蓮對楊戬究竟是愛耶恨耶,其實連她自己也摸不清楚。一方面她時而也會顧念着三千年的兄妹情,與劉彥昌說起楊戬的種種;一方面又難以面對沉香等人,總覺得是自己的哥哥害苦了他們。前些日子嫦娥與豬八戒前來做客,她不是沒看見楊戬倒在地上萬分狼狽,她不是不知道那時候楊戬眼裏有多少期盼。可是她仍舊沒能邁出那一步,盡管從那之後好幾天,她都坐立不安,滿心想的都是楊戬的病情。
後來斷斷續續的聽說楊戬淋了雨,發了高燒;那幾天天氣很熱,她又想着楊戬的身體會不會扛不住——他從小就是極為嬌貴的體質,冷不起熱不起的,冬天還好,好歹屋裏有炭火取暖;可是一到夏天天氣一熱,他便整夜整夜睡不着覺,直把瑤姬和楊天佑看得心疼不已。
可是她始終沒有行動。她想着他,卻不肯去看他一眼,不論他怎樣期待着她的原諒。
要是他真的死了……楊蓮心頭一顫,終于再也坐不住了,将劉彥昌的呼喚抛之腦後,大步向後院走去。
她走進小屋時,楊戬剛醒不久,整個身體都已麻木,卻總算沒那麽痛苦了。聽見有腳步聲越來越近,他頓時便辨認出那是楊蓮。心中雖然還懷着希望,還存有一絲欣喜,卻畢竟已經沒有幾天前那樣激烈的心境了。
楊蓮見他醒着,目光也還清醒,不像是瀕死的樣子。實在不想這麽被楊戬看着——那眼神裏的感情她不是讀不懂,只是太過沉重也太過罪惡——便起身到廚房去,給他盛了一碗粥來,坐在床邊一口一口地喂他。
楊戬胃部抽痛得厲害,此前咳血也是因為胃部出了問題。現在的他根本不能吃東西,甚至微微啓口,就能感覺到濃烈的血腥氣正從胃裏向食道湧上來。
他卻渾然不覺。他只看得見楊蓮,看得見楊蓮對他難得的溫柔和關切,對他少見的不計前嫌。
楊蓮喂他一口,他就喝一口;楊蓮給他擦拭,他也還是看着她,一瞬不瞬。這是他的妹妹,以往的多少多少年,最最絕望的時候,她都是他永遠的支柱。
這是他的妹妹,多好的妹妹。
而楊戬自己,每一口粥都是怎樣吃下去的,是怎樣和着血吞咽的,或許他連自己都感覺不到。他甚至分毫感覺不到痛苦,胃裏的絞痛、口中的腥氣,此刻他都可以忽略。兩年來第一次,他順順利利地喝完了一碗粥,而這碗粥裏面混了多少他自己的血,又将給他帶來怎樣的折磨,他都不在乎。
楊蓮把空碗放在一邊,扶他躺下,而後站起身來,微微低着頭看他。
要走了麽?
“這樣,可以了嗎?”楊蓮輕聲道,“堂堂一個司法天神,竟也要用如此卑微的手段把妹妹騙來。”
她就這麽看着他,就站在他的床頭。深沉的黑暗之中,他清晰地看見她的眼神,辨認出其中的輕蔑不屑。
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花了整整幾天時間才積累起來的些許氣力,此刻全都化作了喉間翻滾的血液。聽見身側越來越遠的腳步聲,他費力地睜開眼,卻終究只看見楊蓮離去的背影。
她再也不會相信他,甚至對他充滿了鄙夷。只因為她聽說他要死了,而他卻沒死。
多麽可笑。
楊戬在這個破漏的小屋裏笑出聲來。他的笑聲斷斷續續,喑啞非常,每一次發聲,嗓子都痛得發顫。可是他還是想笑,笑得眼眶酸痛潮濕——然而他的淚水,卻終是沒能落下。
作者有話要說: 喜歡就戳戳收了我吧^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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