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撿來一只二哥

這面水鏡确如太上老君所言，乃是九天十地唯一一面能窺前因、能探後果，跨越天地、廣涉乾坤、鋪設四象八卦廿四爻的寶器。這東西能被玉鼎真人惦記上，說到底太上老君并不覺得意外，好東西嘛誰不想要？但若讓楊戬給毀了……他怕是要心疼好幾百年。

現在，水鏡正懸在真君神殿內一間客房中，悠悠地發着亮光。鏡中的楊戬，正在一人床前站着，愣愣地出神。

他自己也不曾想到，不過是逗逗哮天犬，便不小心将水鏡丢到了遠在萬裏之外的封神臺，難怪哮天犬進不去也撿不回來。本想就此算了，反正這鏡子借來就是為了毀掉，楊戬架鷹縱犬走出幾步，忽而又折了回去——如此一件寶器，他都還沒用過一次就葬身封神臺，實在太過可惜。于是楊戬獨自一人闖進了封神臺的結界，卻不想水鏡已與封神臺合為一體，他一踏入其中，便看見了眼前這個人。

不僅僅是“看見”他而已。楊戬也看見了他的記憶，一幕一幕，上千年的旅程，竟與他一般無二。若非相貌不同、行事作風迥異，楊戬簡直要以為……

不對。他們确實是同一個人，他們的名字都是楊戬。可是如今他們的處境卻是揚塵濁泥，區別甚大。鬼使神差一般，楊戬就這麽為他趕走身邊的惡鬼，把他帶回了真君神殿，安置于客房之中。

沒有人知道楊戬帶了一個人回來，更不會有人知道他們都是楊戬。

“你有沒有別的名字？”楊戬翹着一條腿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你該……已經不想再做楊戬了罷。”

那人的元神若隐若現，仿佛剛剛經過了一場大戰，虛弱至極。他面容清隽，眉宇間泊着一絲疲倦。眼底雖然溫和卻不乏久經磨砺的凜冽，身側萦繞着遮掩不去的漠然。他聽見楊戬的話，緩緩擡起視線看向這個好看的男人，片刻又低下頭去，不發一言。

他表情無悲無喜，卻令楊戬心底微微覺出些痛楚來。故作輕松地将墨扇往桌上一敲，楊戬道：“你曾助李冰治水，并認他作了義父，不如就姓李吧。至于名字……澤源二字，如何？”

那人點了點頭：“可以。”

他對自己的生死都已經不在乎了，又如何還會挑剔一個名字？

“你就在我這裏住下來……我們連屋子都別無二致，”楊戬對自己不慎看過李澤源記憶的事有些愧疚和不自然，“你應該不會住不習慣。這裏雖是客房，隔壁就是我的房間，平時我們可以相互照應。”他看一眼李澤源那具殘破的身體，“你這傷病，要醫治怕是艱難，卻也沒到難以痊愈的地步。”幸虧他遇上了他，二人法力不相伯仲，省了不少事情。

李澤源默然點頭，仍不答話。楊戬看他始終面無表情，卻知道他心有多痛，而那種痛，怕是已經到了連當事人都麻木不仁的地步：“……都過去了。”

是的，都過去了，他必須放下了。李澤源應道：“不錯……”

“我不知道怎麽用那面鏡子，所以你再也不會看見她們……你回不去了。”

楊戬這輩子難得的笨拙的安慰，換來的卻是李澤源的沉默。他肯定已經聽見了楊戬的話，卻不知為何，不作反應。或許他是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如何作答，再也看不見她們、再也回不去，這到底是好是壞？該悲該喜？李澤源以為自己會知道，可他竟然不知道，也已經無從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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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沉默了一陣，聽見外面有人的叫嚷聲，原來是哮天犬和逆天鷹回來了。他們四處找不到楊戬，便緊趕慢趕又回來了，只是逆天鷹被楊戬三年前的事給吓到了，一回來就追問下人和梅山兄弟有沒有看見楊戬。楊戬行至門口，細細聽了一陣，等他們都走了，才墨扇一開，将李澤源的元神送了回去，随即便開了神目。

以前李澤源對人的防備心極重，而今他無謂生死，面對的又是與他同名同姓甚至連命格都一般無二的楊戬，對他自然不再設防，元神聽話地回到體內，在神目銀芒的安撫和治療之下，安然沉睡。

李澤源被楊戬帶回來整整一個月內，都不曾有人知道真君神殿裏多了個人。楊戬将他安置在隔壁客房裏，每天用神目為他療傷，并施以金丹滋補，每天讓下人做一碗清粥給李澤源送過去。他自己結束了那三年的生活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法吃東西，可他肉身成聖，身體虛弱時不攝入食物是不行的，故而只好強迫自己每天喝一碗清粥。如今李澤源也是一樣，需要慢慢地調養，才能讓身體恢複如初。

清粥喝了十多天，楊戬才開始試着給他加點用白水燙熟的青菜喂給他。李澤源能夠咀嚼，但是吃得很慢，楊戬不厭其煩在旁邊等着他，卻也不怎麽和他說話。該說的，前些天都已經說過了，包括在這裏生存的一些最起碼的常識，比如玉帝王母的微妙關系，比如這裏的瑤姬還活着，比如他和妹妹已經……

和好如初？楊戬一句話說了一半，又生生咽下去，轉而說梅山兄弟。

李澤源能說話了，可他嗓音很是嘶啞，說不了幾個字便咳得厲害，有時還會吐血。楊戬并不阻止他說話，因為剛剛開始康複時，這是個必經的階段。唯有熬過此時的痛，才可能完全恢複。而且……經過了那三年，若是不讓他多與別人交流交流，将來……

一天深夜，李澤源從夢中驚醒，卻感覺到另一個人的氣息。他微微轉動頭頸，果然，床鋪對面的窗戶上映着一個人影，那身形單薄纖瘦，仿佛一片葉子。

楊戬睡不着，每天每天每天，都莫名覺得疲累，卻總是輾轉反側無以入眠。所以他便來院子裏走一走，走着走着，不知不覺的就站到了李澤源窗前，通常一站就是一兩個時辰。回過神來時往往腿腳酸痛不已，自己回房間去揉着捏着，不過多久，天已經亮了。

今天又是如此。這幾天，李澤源身體正在慢慢康複，是急需休養的時候。他凝視着那個影子沒多久，睡意再度席卷了他的意識。他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心裏卻還記挂着楊戬，再次強迫自己醒來時，楊戬已經坐在了他床邊，正為他吹着湯藥。

窗外傳來神燕的啼鳴。不知何時，天已大亮。

“自己能起來嗎？”楊戬問，“你該能動了。”

他神色疲憊，或許方才又已經開過神目，為他醫治過了。李澤源微微蹙了眉，他天天如此，怕是……雙手使力，支撐着沉重的身體企圖起身，無奈這雙手太久沒有用過，關節仿佛僵在了一起，李澤源身體一歪，眼看就要往旁側摔倒下去——

卻是被人一把扶住了。李澤源眼前一片眩暈的黑，等到清醒過來時，發覺自己靠在楊戬懷裏，耳邊就是他的心跳聲。

楊戬側身将藥碗放下，扶他靠在床頭坐好：“不用着急，花不了太久的。”

李澤源深深凝視着他，這似乎是他到這裏以來，第一次主動開口：“你該去休息。”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楊戬眼底微微一動，敢這樣和他說話的人，除了逆天鷹，大約就只剩下這個楊戬了，“我們……你反正無處可去，等你好了，也就留在這裏陪我解悶，就當是報答我的救命之恩。”

李澤源再次默然以對，但多半是沒有異議的。李澤源的許多事都是楊戬在為他做決定，比如說他的姓名，他的穿着，等等。前些日子楊戬問他喜歡穿什麽顏色的衣服，李澤源沒有給他确切的答案，他便自己為他量了尺寸，差人做了幾身白衣送來，試穿之後竟還算合身，顏色也還不錯。

楊戬喂他喝完了藥，問他是想躺下還是想坐一會兒。李澤源果然說他不想躺着。楊戬便說道：“我去拿公文來批，你想喝水或者睡覺時，我照顧起來也方便。”

李澤源低下視線，并不答言。餘光瞥見楊戬起了身，卻猛然間又坐了回來，低頭揉着眉心喘息着。或是晚上着涼了？李澤源費力地擡起僵硬的右手，握住了他的肩：“你……還好吧？”

“……還好，”楊戬幾乎是反射性地回答，聲音卻仿佛自言自語一般弱不可聞，“很快就好……”

楊戬很瘦，簡直不比李澤源好多少，握着他的肩膀，感覺就像捏着一把骨頭，有些硌人。可就算是這樣，他還是得在天上履職，還是得四處為種種大小事件奔忙。

所有人都知道他很風光很潇灑，他官職大得連玉帝都不敢動他一根頭發。更多人知道他一家團聚，得了個圓滿的結局。

是的，他楊戬，現在是世上最值得他人豔羨的神仙。

這天，楊戬還是和以前一樣，用閑來無事練字的态度将最讨厭的事一一做完，差人将公文送回瑤池，又陪李澤源說了說話。到了下午，孫悟空等人又來找他玩，一盤麻将打到一半，太上老君忽然來了，将楊戬拉到大堂，問他：“此前覺出有些異象，是不是你用我的水鏡幹了些什麽？”

這問題來得也未免太晚了些，都過去一個月了。楊戬告訴他：“我不甚清楚，似乎不小心用它看見了別人的記憶。”

太上老君別過臉去捂住嘴笑了一陣：“不知道是誰運氣這麽好？看記憶是互相的，那個人必定也看見了真君你的記憶了……”楊戬以往做過的事，絕不是“哭笑不得”“亦正亦邪”可以形容的。當年太上老君問他，為什麽要救母？楊戬答，不清楚。又問，你娘疼你嗎？楊戬答，也許吧，不清楚……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要救母，還堅持了長達三千年之久，最終還成功了。太上老君實在已經不知道怎麽評價他才好了。

然而楊戬聽說李澤源也看見了他的記憶，臉色驟變，追問道：“我看見多少，他也看見多少？”

那是自然的。太上老君的表情如此告訴他。砰一聲，一個檀木茶幾應聲倒地，楊戬冷着一張漂亮的臉就大步往裏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