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夜有風, 大風趕着天上雲,明月在雲層裏時隐時現。
白帆膨鼓,風聲瀝瀝, 舟翼發出木器摩擦時獨有的吱呀聲響。
赫連筝安頓好那塊醉石頭,走出房間來到甲板上, 站在船艉,眺望來時方向。
月光稀薄, 無法照亮更遠的黑暗, 難窺其真容。
赫連筝面上鎮定, 心中卻十分慌亂,飛舟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運行的法陣已經增壓到極限,她逃跑的速度還是暴露了內心極度的不安。
像被什麽東西追趕着。
“少主, 還不歇息。”玄霄來到她的身邊, 随她視線看向那片目光無法穿透的夜色。
“那兩只黃鼠狼, 你有沒有察覺到一絲異樣。”赫連筝側目。
“異樣?”玄霄摸着下巴, 沉吟片刻,“沒注意。”
久安是妖盟的地界, 城中百姓也多為妖族,那裏出現什麽樣的妖怪都不足為奇,包括那只貪吃愛玩的小石妖。
如果非要說出什麽不同, 玄霄道:“那兩只黃鼠狼, 太像人了。”
妖大多心性不定,且性子散漫,萬事随心而為, 并不在意人族的諸多教條規矩。
當然, 雖是普遍現象, 不代表所有的妖怪都是這樣,分析一只妖怪的性情,也要從種族、所屬五行,以及它生長的環境等多方面入手。
兩只土生土長在久安的黃鼠狼妖,懼怕人族情有可原。
但這兩只黃鼠狼,在扮演其身份時,面對高位者自然流露出的順從和謹慎,卻不像是妖怪的反應,而是人的反應。
“怎麽說呢……”玄霄抓抓腦殼,“這兩只妖怪啊,太老實了,看見少主,好像農夫看見地主,店小二看見掌櫃的,大臣看見皇帝,不自覺就開始點頭哈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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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黃鼠狼的賊精,是活了幾千幾百年的‘人’精。”赫連筝道。
玄霄:“對,就是這樣!”
真正的妖,該像那煤球,無知也無畏。
這只刁蠻的小石妖雖只是個例,在久安,妖盟的地盤,兩只黃鼠狼确實沒有必要表現得那麽害怕。
大概是那石妖整日胡天胡地,出口成髒,乍然看見這麽乖順的妖怪,兩個人很不習慣,不由得起疑。
“我有探查過黃定財的真身,他确實是黃鼠狼。”赫連筝回憶起那身皮毛在指尖留下的觸感,仍有些不适。
“小熠說,黃定財是她從一只蛇妖手底下救出來的,黃定財為了答謝她的救命之恩,決定留在她身邊輔佐她、照顧她。黃娥是黃定財的妻子,同黃定財住在久安城,偶爾她獵不到東西吃,黃娥會送來自己做的飯菜,還會教她一些做人的道理。”
赫連筝繼續道:“她習慣幾個字幾個字的說話,也是臨行前,黃定財交待的。因為她老是罵人,說髒話,黃定財擔心她到了外面得罪人,吃苦頭。”
這些話,都是半個時辰前哄那石妖喝醒酒湯時,赫連筝趁她酒醉頭腦不清楚套出來的。
“也就是說,黃娥和黃定財,從小煤球出世不久就一直留在她身邊照顧她。”玄霄皺眉,“這也太善良了,她那麽能吃,他們真的養得起麽?”
這才是問題關鍵所在。
赫連筝心中有一個大膽的猜測,兩只黃鼠狼會不會是專程把石妖搬到久安,等待她蘇醒,再順理成章接近她,最後使計讓她二人相見,最後……
他們究竟在圖謀什麽?小熠是否知情?她是被利用,還是主謀之一?
這些猜測沒有确鑿的證據支撐,赫連筝不願再細想。
“罷了,兵來将擋,水來土掩。”赫連筝拂袖離去,“你也早點歇下。”
玄霄應是。
石妖不習慣乘坐飛舟,離開久安城後,赫連筝原是想待她醒來後換乘馬車的,卻不想她一日比一日精神。
“這裏的空氣,很新鮮。”
赫連筝在甲板上給她鋪了張席子,石妖在席上打滾、玩耍、曬太陽。
她頭頂還罩了一小朵白雲,她躲在雲下,太陽不能直曬,翹着一對小腳看小人書,手邊擺了許多的瓜子蜜餞,還有解渴的冰橘蜜露,好不惬意。
當然,小人書是正經小人書。
“不難受,不暈了麽?”赫連筝摸摸她的額頭。
她手指戳天,“雲再大些。”
赫連筝于是雙手結印,把雲變得更大。
她開心打個滾,給赫連筝嘴裏塞了顆蜜餞,“阿筝,最最好。”
甜蜜滋味在口腔漫開,赫連筝垂下眼,淺淺勾起嘴角,也覺得好。
真真好,怎麽就那麽好呢。
左右無事,赫連筝盤膝坐在一旁,“我來教你說話吧。”
“說話?”怎麽說話也要重新學,做人忒麻煩。她甩甩頭,不聽,繼續看小人書。
赫連筝探身把蜜餞果子一樣一樣收走,小人書從她懷中抽出,冰橘蜜露也一口幹了。
那石妖立即就叫罵開,“狗日的——”
赫連筝打個響指,一顆烏梅幹堵住她的嘴,“你看看,一張嘴就要罵人,像什麽話。”
像什麽話?當然是髒話呗。石妖鼓着腮幫子嚼烏梅幹,瞪她一眼。
赫連筝哄道:“其實你可以好好說話的,如果你能戒掉髒話,就不用幾個字幾個字地說,可以說好長的一段話,也不用思考,對不對?”
石妖趴在席子上摳手指,不聽。赫連筝又給她嘴裏塞一顆烏梅幹,“你學會一句,我就獎勵你一個小玉佩。”
石妖回過頭,赫連筝從懷裏摸出一只玉扳指,“比方說,我搶了你的零食,你很不高興,你要表達不滿,但是不可以說‘狗日’、‘老子’、‘殺你全家’也不行,你試試,該怎麽說。”
那石妖張口就來:“小賤蹄子,搶老娘零食,不得好死。”
玄霄哈哈大笑,赫連筝臉霎時黑成鍋底,提着她胳膊把她翻過來,照着屁股“啪啪”就是兩巴掌。
“你哪來學來的這些東西!”
石妖委屈揉屁股,“你要我說的!”
赫連筝:“我讓你好好說話,不要說髒話!”
石妖:“你說的,表達不滿嘛!”
赫連筝又忙接着哄:“對對對,就是這樣,聲音拔高了,口氣也有些不耐煩,很明顯表達了你的不滿,但是一個髒字也沒有,對不對,這句就是對的呀!”
“可是這也太憋屈了。”
石妖憂愁嘆氣,村裏老娘兒們罵街,多帶勁啊,她每天都蹲在樹上看,拍着大腿直樂。
她仰頭望天,那些快樂的時光,終是一去不複返了。
赫連筝扶額嘆息,還是不願放棄,退而求其次,“你正常說話的時候不用思考,只是忍不住想罵人的時候思考,稍微罵得慢一些,在罵的過程中考慮下一句該不該這樣罵,如何?”
石妖眯眼,半晌道:“什麽意思?”沒聽懂。
玄霄走過來,“就是讓你幾個字幾個字的罵,不要成串的罵。”
啊,原來如此,她清清嗓子,就要開罵,赫連筝趕忙捂住她的嘴,“你心裏記着就行,暫且不試了。”
之後幾天,石妖慢慢開始說些長句子,偶爾蹦出幾句髒,赫連筝及時糾正,情況好了許多,說話不再磕磕絆絆。
有時候說得比較混亂,一會兒幾個字幾個字,一會兒又吧啦吧啦老長一串,赫連筝很有耐心,一句句教。
她性子很倔,還是喜歡按照自己理解的說,赫連筝也不強求,慢慢來嘛。
這日傍晚,途徑一座小鎮,聽說這鎮子裏的泉水豆腐很出名,赫連筝降下飛舟,帶她去吃。
鎮子不大,緊靠着運河,碼頭船只來往,也還算熱鬧。
臨着碼頭的長街兩側有許多小食攤子,賣糖葫蘆、炒栗子,麥芽糖這樣的小食,也有一些本地的特色美食。
越往東,口味越是偏鹹香,鎮子裏的泉水豆腐是用鹵肉汁澆的,肉切得碎碎鋪在嫩豆腐上,再撒些香蔥,能香掉人舌頭。
三人坐在路邊方桌,店家先給她們上了三碗,玄霄起身進店看了一眼,“把鍋擡出來吧。”
店家“啊”了聲,玄霄直接掏錢買了兩鍋,“都端出來,肉有多少放多少。”
還沒到午飯的點,店裏客人不多,店家收了銀子,便依着吩咐把鍋擡出去,桌子放不下,就放在地上,那石妖蹲在鍋邊用大勺舀着吃。
碼頭上扛貨的大漢們都看得呆住,這這這,這是哪裏的飯桶成精。
那身板就這麽點,那小腰一把就能握住,兩口鐵鍋加起來比她人都大,她的胃是無底洞麽?
自打這石妖來到身邊,赫連筝無形也收獲了許多矚目,她早就習慣了,安靜坐在桌邊等她吃完。
聽說鎮子裏還有一只泉眼,做泉水豆腐的水便是出自那眼靈泉,赫連筝識海裏存的水連日消耗不少,正好去補補,三人沿鎮中青石板小路散步。
迎面走來一名醉漢,步伐颠颠倒倒,雙腮坨紅,赫連筝本欲拉着石妖避開,轉念一想,不如借此機會測試近日教學成果,就沒動。
醉漢左搖右晃,那石妖又豈是個會給人讓路的,兩人不偏不倚,撞個對肩。
“你眼睛,瞎啦。”石妖當即推了他一把。
醉漢被她推得往後趔趄兩步,“嘿”一聲,“哪來的,小賤,蹄子。”
石妖更怒,“你敢,學老娘,說話?!”
醉漢大着舌頭,吐字不清,“誰他娘,學你,說話。”
石妖暴跳,“你狗日!學老子!說話!”
這醉漢可能還是個結巴,“放放放、放你你你、你爹的,狗臭屁。”
“哈?你敢嘲笑我!”她跳到路邊石墩子上,學村裏婆子,手指抵着下巴狠狠戳出去,“一拳,把你打飛,信不信。”
赫連筝微微睜目,怎麽還帶比劃。這是新招式,以前沒見過。
那醉漢打了個長長的酒嗝,離得近了,見石妖生得貌美,不由起了些輕慢心思,“嘿嘿”笑兩聲,就要伸手來摸她的臉。
赫連筝臉色立即沉下,不等石妖反抗,擡腳就把那醉漢踹進河溝裏。
河水才将将沒膝,醉漢揮舞着四肢撲騰,嚷嚷喊救命,岸上沒人理。
赫連筝拉起石妖就走,行至無人處,她鄭重交待,“你是對的,這種人是該罵,不僅要罵,還要打。今後誰若敢對你不敬,動手動腳,就狠狠揍他!”
玄霄成心搗亂:“少主,你前些日子可不是這樣說的。”
赫連筝假裝沒聽見,問她:“記住了麽?”
小石頭點頭如搗蒜,“記住了!”
回到飛舟上,繼續趕路,某日赫連筝為那石妖搓水球洗澡的時候,發現她後背被拂塵打破留下的傷,已經痊愈了,一絲疤痕都沒有留下。
此前,赫連筝帶她找岚溪照又診看過幾次,效果都十分微弱,離開宗門後,攏共才兩只手的日子,這傷倒是愈合得快。
赫連筝猜測,也許是離東極近了。
她究竟是游記裏那塊消失的大石頭,還是隕坑旁的小石頭呢?興許是後者,她的真身并不十分巨大。
果然如赫連筝猜想的那樣,小石頭最近不願意在房間裏睡覺了,更多時候她都歇在甲板鋪的竹席上,說空氣好。
赫連筝和玄霄并沒有嗅到空氣裏的與衆不同,只能将她身上發生的種種異樣歸結為——東極近了。
越來越近了,天氣變得炎熱。
不老山下,熔岩終年不熄,東極的氣候與中州地帶的同梧山不同,這裏很熱,很幹。
赫連筝術法屬水,可禦水降溫,石妖雖然被戲稱為小煤球,卻并不懼怕炎熱,只是喝水變多。
唯有玄霄,火克金,他整天光着膀子走來走去,還是滿頭滿身的汗。
赫連筝只得也凝一串冰珠挂在他身上,幫助他降溫。
那石妖又不幹了,大叫:“我才不要跟他一樣!”
赫連筝又凝了一朵冰栀子別在她發間,她這才作罷。
這日,三人終于來到東極城外。
這裏自然風物與中州大不同,土地和岩石呈褐紅,一些特有的樹種葉片稀少卻肥厚,花朵晝歇夜綻。
房屋為防風沙侵蝕,大多是低矮的土石結構,牆壁繪有顏色鮮豔的圖騰,統分兩大類,女娲補天和騰蛇興雲。
不老山乃四極之一撐天的神山,這裏供奉女娲,當然不足為奇,來時路上,所經過的女娲祠不下百座。
又傳說上古時,騰蛇曾輔佐女娲補天,東極幹旱炎熱,騰蛇司水,也作求雨之用。
城內有一座娲皇宮,乃東極一帶女娲祠之首,宮主澹臺明與赫連堯是舊識,三人來到娲皇宮門前,自有道童接應,引她們入內。
娲皇宮的建築風格,與中州一帶的道觀和寺廟相差不大,黃牆黑瓦,神觀有法陣與願力相護,無懼幹旱炎熱,其內草木葳蕤,一派欣欣向榮之景。
三間寮房緊挨着,石妖想也不想就跟着赫連筝進了她那間,小道童扯住她的袖子,“女施主,你的寝居在這邊。”
“你管我!”她扭頭,瞪眼一雙杏眼,小道童不過十來歲大的樣子,馬上縮回手,退後兩步,目光怯怯。
玄霄真服了,“小孩你也欺負。”
赫連筝無奈搖搖頭,折身來到小道童身邊,輕聲軟語,“你叫什麽名字。”
小道童一身藏藍道袍,頭戴混元巾,腳踩雲襪十方鞋,他極小聲:“清平。”
赫連筝安撫:“清平小道友,莫要害怕,她人不壞,只是脾氣有點兇,不會傷害你的。”
那石妖爬到窗臺上坐着,舌頭“呲溜”舔一圈,“小孩子最好吃了,尤其是吃素的小孩,又柴又膩,一下就化了。”
玄霄:“是肥而不膩,入口即化。”
小道童清平“嗚哇”一聲跑走。
赫連筝後悔教她說話了,這石妖還是磕巴的時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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