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璎璎,你且權當是在自家一般,不必客氣。”
溫書閣邈雲堂,賢妃客套地替苗璎璎布茶果子,此時正是晌午,人酒足飯飽,賢妃留苗璎璎下來說話,此刻堂上不只有她們倆,君至臻和君知行兄弟,桑榆晚也在場。
苗璎璎多少有些不習慣,她自小沒了娘,面對賢妃的纡尊降貴殷殷示好,不可能做到泰然處之,不期然面容浮出淡淡的潤紅,眼眶也漸漸氤氲了一層薄霧。
尤其當賢妃脫下腕上的紅瑪瑙镯,不容拒絕地滑入苗璎璎的手腕上時,冰涼的觸覺令苗璎璎霎時清醒,連忙起身納福,道:“娘娘,這太貴重了!”
賢妃笑道:“這有什麽的,我一見你,就喜歡你,知行能得你,那是他的福分,璎璎,你沒什麽受不起的。”
苗璎璎眼熱:“娘娘待璎璎真好。”
賢妃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頭,指縫挼搓着苗璎璎鬓邊柔軟纖細的絨毛。
“真個是個傻孩子,現在見外,以後,咱們還不都是一家人!”
說罷,又将自己親手做的櫻桃畢羅端了一碟來送與苗璎璎嘗鮮,苗璎璎卻之不恭,那畢羅色澤層次分明,內嵌一道粉,外着一片紅,入口即化,柔軟甜香,回甘無限。
苗璎璎感慨賢妃的手藝精妙,順帶羨慕起君知行:“知行每天都能吃到娘娘做的糕餅,那是幾輩子也難修的福氣!”
“小嘴真甜!”賢妃樂道,“你不知他,頑劣不堪,也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璎璎乖巧聽話,你若喜歡,等你過了門,我日日做給你吃。”
三兩句話又扯到了“過門”的事兒,苗璎璎不禁垂下柳眉花容,只剩一抹飛架耳畔的雲霞隐隐透紅。
桑榆晚掩住紅唇,打趣道:“姑母快別說了,我們四表嫂羞澀啦!”
賢妃喜上眉梢,知曉苗璎璎面嫩不好繼續朝着話題深入下去。
君至臻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堂上一切,苗璎璎在他們的捉弄說笑之下頻頻紅了面頰,而母妃似乎依舊沒有停的意思,她求救的目光投向君知行,盼他能出來為自己解圍,君知行則是視而不見,故作分心地望向了別處,只是仔細看,他的兩邊嘴角翹得老高。
堂上一雙小兒女,各懷玲珑心思,眉來眼去,只當別人瞧不見。
君至臻只覺仿佛肺腑冷透,一雙眼似冰碴子深深紮了角膜,血霧彌漫間,尖銳地刺疼。
苗璎璎又羞又惱,待要轉回眸光時,毫無防備地與君至臻的視線交彙,只一眼,男人的眼中眸光似墨,漆暗濃重,一如深淵。
苗璎璎驀地心跳快了一節,砰砰地聽得分明。
她急急忙忙地抽離自己的視線,不要再和他對視片刻。可是心中的困窘實在沒解半分,怎麽都覺着賢妃看自己的目光太過熾熱不加掩飾了。
接着,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他似乎起了身。
苗璎璎心頭詫異,又不知不覺掃了一眼過去。
君至臻緩緩起身,向賢妃道:“孩兒東閣還有些雜務,不能留下陪母妃了,先走一步。”
賢妃本來帶笑的臉色瞬間垮了下來,一瞬不瞬地看着君至臻起身往外去,直到跨出門檻,賢妃繃着臉望向桑榆晚,毫不吝惜在外人面前鄙薄君至臻:“這孩子,真是讓姑母嬌慣壞了,晚晚,你莫放在心上。他素來如此,對誰都生分,倒也不是針對你,可能天生是個情根上不開竅的,萬萬年也不見得能對誰上一回心。”
恐怕邈雲堂上只有自己一人知曉關于紅頭繩書簽的事,苗璎璎聽着賢妃關于君至臻的評價,心裏既疑惑又忐忑。
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嗎?
賢妃和君知行都認為君至臻冷血薄情,就連號稱君至臻“知己”的表哥,偶爾也會玩笑說君至臻這輩子注定孤寡一身,嘗不到男女之情的妙趣,那實在乏味得很。
可是苗璎璎卻仿佛窺見了一個不一樣的,和他們說的都不一樣的君至臻。
其實她也不是感覺不到那天,他帶着紅頭繩過來求他諒解的笨拙的努力,就像曾經她也曾試圖小心翼翼地挽留過父親卻最終無果。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感同身受,知曉那有那麽難過,愈加不敢面對君至臻吧。
不喜歡,甚至讨厭的話,就不要給別人一點不該有的希冀,這也是一種殘忍。一廂情願的喜歡已經很辛苦了,就不要再讓他繼續這樣背負着不能說出口的情意痛苦下去,快刀斬亂麻,對彼此都是一件好事。
現在和她議親的人,是君知行。
君至臻的半邊肩膊抵在石青雕花并蒂菡萏紋的直楹窗前,直至邈雲堂傳出賢妃的嘆氣聲。他的嘴角扯了一下,立起身往東閣回去。
“母妃,只有一個雞蛋了。”
“只有一個雞蛋,阿宜将它吃了吧,母妃給你做蛋羹吃。”
“可是哥哥呢?”
“你哥哥不能吃,他對雞蛋過敏。”
……
“阿宜,你真是母妃的小福星!”
“哥哥呢?”
“你別提他,他生來就是來害我的!”
……
“西域香草飼養的駱駝,只取後腳掌最嫩的一塊肉,母妃也花了不少心思才弄到,知行你吃啊,吃快點,別讓別人搶去了。”
……
“要是當年肚子裏只揣了一個就好了。”
“娘娘莫如此想,造化自有天意。”
“唉,早知道,我真該一手掐死君至臻。”
……
“君至臻,你要是真為母妃好,就不許進翠微書齋。”
“知行能去,我卻不能。”
“你明知道你弟弟樣樣不如你,先生對他的課業頗有微詞,你去了,只會更讓人輕忽他。我送你弟弟去苗太傅的書齋裏讀書,本就是讓他長見識知上進的,你不知道從小到大因為你擋在他的身前,他遭了老師多少痛批,你就偏要與你弟弟争搶?”
母妃的聲音,猶如一顆顆滂沱的雨點,在漏過斑駁竹林的夏風慫恿之下,散落成君至臻身後回廊滿地的喧嚣與狼藉。
……
邈雲堂上賢妃還拉着苗璎璎的柔荑不肯松,言笑晏晏地說着君知行小時候的趣事,有些是苗璎璎知曉的,但也有些是她不知曉的,彼此談得正歡。
只有君知行因自己的糗事在自己最重要的兩個女人面前被一件件戳穿,懊惱又羞愧,如坐針氈。
桑榆晚這時起身,向姑母福了福,又向君知行微彎軀幹:“姑母,表哥,晚晚吃積了食,想出去走走。”
賢妃得以抽空對她道了一句:“就在這溫書閣走走,不要出去了,一會兒我與璎璎說完了話,便來帶你回漱玉宮。”
桑榆晚娥眉淺掃,颔首:“是,晚晚不會走遠。”
桑榆晚得以邁出邈雲堂,下巴微微高擡。
她穿過兩道懸有各色圖案的風燈的抄手游廊,過一道窄窄的洞門,來到溫書閣的東閣。
彼時旭日在天,煙光垂線,東閣內的湘妃竹亭亭玉立,風拂過婆娑起舞,綠蔭延伸入廊庑前,與玉階上的點點碧苔交相照影。
靠着竹叢的是一方寬敞的天井,轉過濃綠的陰翳,桑榆晚看到正在兵器架前擦拭銀槍的身影,不禁唇角微微上揚,滿心柔情地朝他走了過去,但等到她跨上臺階,與君至臻只剩半丈距離之時,變故發生了。
那銀槍驀然被他握在掌中,豎槍直挑向桑榆晚咽喉,銀刃上寒芒畢現。
桑榆晚面白如紙,聲音哆嗦着望向面前冷臉的少年男子道:“三……三表哥,我是晚晚。”
銀槍後撤,君至臻握槍在手,淡漠地拂了一眼,背身。
桑榆晚大着膽子向前,這一次,她用自己柔軟的手臂,從身後摟住了君至臻的肩膀,如菟絲藤糾纏于青茁的林木。
不止一次了,桑榆晚清清楚楚地看見賢妃區別對待二子,她對三表哥的刻薄和不聞不問,桑榆晚看在心底,心中幻想道,沒有人是天生的孤星,三表哥也只是太缺乏愛了,她若對他好一些,再好一些,給他全部的就如母親一般的關懷,疼他,或許,三表哥會百煉鋼成繞指柔,回眸看自己一眼。
她貪圖不多,只想要他足以。
然而,就在桑榆晚将柔條冉冉般的長臂摟向君至臻肩膊之時,一只沉肘撞向了桑榆晚的腹部,巨大的沖擊力将她轟然頂開,桑榆晚飛出幾步,痛得臉色發白,跌倒在地。
“三表哥……”
桑榆晚又驚又呆,望着湘妃竹蓊郁陰影之中神情冷漠的男子,睖睜着向他撒嬌。
“你弄疼我了……”
這兩人,真是迥乎不同。
在君知行面前,桑榆晚只需要輕輕柔柔地喚一聲表哥,不論哪裏疼了,君知行都會悉心照料,哪怕只是用硯臺砸傷了手背,他也為她翻箱倒櫃地尋找靈藥,說女孩子留了疤就不好看。
桑榆晚吃痛地捂着腹部,臉色白如宣紙。
但那個男人卻一點關心也無,末了,淡淡道了一句歉:“對不起,習武之人慣于防備身後。”
但看他臉色,半點道歉的意思都瞧不見。
桑榆晚有氣使不出,她強忍着那種疼痛從地面爬起身:“三表哥,我是有事找你。”
等她完全站定,君至臻已又去擦拭兵刃,桑榆晚何曾遭人如此冷落?居然接二連三在君至臻這處碰壁,但她就不信了,君至臻對君知行與苗璎璎的婚事完全無動于衷。
桑榆晚不相信他內心之中沒有不平,賢妃如此操持,皆因為苗太傅桃李滿天下,弟子占半朝,又是世所敬仰的學界泰鬥,如能得苗璎璎為妻,便是拉攏了整個清流士子集團,再加上一個富甲天下的蕭星流表哥,由不得賢妃不喜歡苗璎璎。
“晚晚不相信,表哥心中當真能做到對這樁婚事熟視無睹。如果婚事成了,三表哥以後在四表哥面前如何擡得起頭?姑母在冷宮裏待了那麽久,受盡非人的苛待,還能夠韬光養晦地忍下來,足可見她野心之高,若如此,以後姑母就更加沒有半點兒心思用在三表哥身上了。你我都心知肚明。”
君至臻擦拭兵刃的手微微一頓,背影巋然,只側過半邊眸。
“你想說什麽?”
桑榆晚仿佛忽略了那疼痛,唇角上牽:“三表哥,難道不想拆了這樁姻緣嗎?”
“我可以幫你的,殿下。”
作者有話說:
真真會受蠱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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