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 (2)

纖的女子,帽兜叩在頭上,只餘下瑩白漂亮的下颚。

“把門關上。”那女子揚了揚手。

二十三章. 情斷時(上)

二十三章.情斷時(上)

沈漁當即明白他們來着不善,半撐起身子來,“你們是什麽人?”

那女子将帽兜朝後扣過去,露出一張嬌俏面孔,小鹿似的眸子分外漂亮,眼中卻醞釀着滔天怒火,語氣極其狠毒逼人。

“就是你麽?”

“什麽?”

“李嬷嬷,”長平郡主道,“我不想聽她的聲音。”

身後一名健碩嬷嬷應聲而出,沈漁尚且來不及呼救,便被扯住頭發狠狠扇了幾個耳光,登時耳邊嗡鳴,李嬷嬷叫另外兩名小厮壓住她,将手絹揉成一團塞進她口中。

那手絹塞得太深,沈漁止不住幹嘔,長平郡主走近,用手指擡起她的下巴來,仔細打量。

“也不過如此麽,”長平郡主冷笑道,“今年有二十五了罷?人老珠黃了,還懷過雜種,秦楚喜歡你什麽?”

沈漁無力地搖頭,心裏疼得想哭,秦楚何曾喜歡過她,不過是施舍來的歡愛罷了。

長平郡主揚手打了她一巴掌,難解心頭之恨,又照胸口狠狠踹了幾腳,将她踹倒在地,“你憑什麽?嗯?”

憑什麽能讓他魂不守舍,憑什麽能讓他連洞房花燭都不顧,她不甘心,從小到大,她長平想要的東西,就從沒有得不到的!

沈漁心髒疼得近乎窒息,艱難地蜷縮起來,長平郡主居高臨下睥睨着她,低聲道,“你一個不幹不淨的賤人,其實秦楚也早膩了,既是自己玩膩的東西,還懷過野種,留着也無用,他方才還同我說,想把你賣到軍營裏做軍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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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妓……沈漁心痛得幾乎窒息,他不是說過,喜歡她幹淨,如今恨不得千人踐踏,他真的,就這麽恨她。

“既是軍妓,只留個髒污的身體便夠了,你的手……既然不能彈琵琶了,索性耳朵也聾了罷,來個天殘配地缺,如何?”

“李嬷嬷,”殘忍尖銳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把她弄聾。”

李嬷嬷從懷中掏出一支小瓶子,在她眼前搖了搖,“姑娘可曾聽說過王水,平時這東西可不多見,多是用以毀屍滅跡,今日,老奴便叫姑娘好生享受一番。”

沈漁感覺到耳中冰冷,似乎被灌進什麽液體,不消片刻工夫,便如烈火灼燒,劇痛剝皮蝕骨,她口裏塞着東西,無法喊出聲來,只得拼命晃頭,嗚嗚地以頭撞地。

有幾滴液體濺到手臂上,頃刻便灼燒出一個潰爛的疤痕,沈漁腦子裏嗡的一聲,血混着膿液從耳朵裏往外流,疼得幾近昏厥。

視線模糊,她看見長平郡主摘下牆上懸挂的琵琶。

說時遲那時快,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沈漁驟然暴起,李嬷嬷與兩名家丁竟沒有按住她,被掙脫開來,她口鼻兩耳倶溢出血跡,瘋了一般撲上去,奮力搶奪那把琵琶。

長平郡主吓了一跳,一時來不及應付,被撲倒在地,狼狽地翻滾兩圈,憤恨無比,擡腳去踹。沈漁像是不知道疼了,只把那琵琶抱在懷裏,死死抱着,像是守護着最後一點,秦楚喜歡的,最珍貴的幹淨。

“李嬷嬷!”長平郡主發髻散亂,被兩個家丁扶起來,“把那把琴砸了!”

李嬷嬷撲上去搶琵琶,傷痕累累的沈漁卻不知何處來的力氣,與她扭打起來,狠狠一口咬在她虎口處,生生撕下一塊肉來!

“嘶——!這賤人竟敢咬人!”李嬷嬷疼得一聲大吼,捂住流血不止的手掌,旋一腳踹在她心窩,雙臂使力,奪過琴來,猛力砸在地上。

“不——!”沈漁偏頭噴出一口血,雙目血紅,“不要!不要砸!”

“求求你們不要砸,你們打我罷,打我罷!別砸我的琴,我給你們磕頭!我給你們磕頭!”

那是秦楚留給她的,唯一一樣東西了。

二十四章. 情斷時(中)

二十四章.情斷時(中)

在她的磕頭聲中,李嬷嬷狠狠砸碎了琴身,琵琶弦根根崩斷,弦柱斷裂,轉瞬之間,那把沈漁撫摸了千遍萬遍,曾陪她熬過無數黑夜的琵琶,便碎成一地殘敗的木片。

沈漁眼睜睜望着那一地碎木,突然發出一陣極恐怖的哀嚎。

“啊——!!啊啊啊——!”

她發髻垂散,形容狼狽,被血跡模糊的面頰猶如厲鬼,幾名家丁一擁而上也難以壓制住她,長平郡主心生恐懼,連連後退。

李嬷嬷朝窗外望去,喜道,“來了來了!快,郡主快些準備。”

“這麽快?”長平亦朝窗外瞧,果然見秦楚在長街盡頭打馬趕來,想必是得了消息,知道自己身在此處,怕自己吃了這賤人的虧,“本郡主這妝發亂不亂?”

“不亂不亂,美得很。”

長平瞧了一眼被踩在地上的沈漁,“先給本郡主把此處燒了,省的秦楚總是往外跑,”旋伏下身在沈漁耳邊道,“你別怨我,就這麽死了,還蠻可惜,望你下輩子能做軍妓,受萬人踐踏,也算了了秦楚一樁夙願。”

家丁将酒壇打碎,大火熊熊而起,沈漁耳中劇痛,早已聽不見那些話,也聽不見大火灼燒的噼啪聲,她趴伏在地上,顫抖着去撿那被砸碎的木頭片。

這琵琶……是秦楚送給她的……那夜秦楚喝多了……說想要娶她……想與她……共度餘生……

長平命人将門鎖死,快步跑下樓去,撞進剛進大門的秦楚懷中。

“夫君可來了,”長平把頭埋進秦楚的胸膛,嬌俏的小臉兒梨花帶雨,甚是惹人疼愛,“妾身差點便見不到夫君了。”

秦楚心中焦急,不知沈漁又做了什麽事,竟把這刁蠻的郡主給得罪了,想必今日要讓她吃些苦頭了,她身子尚未痊愈,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你怎會在此?”

“妾身得知夫君喜歡這峥嵘苑的沈老板,今日本想着來勸勸沈漁姐姐,入府做個側室,不料姐姐竟然不屑入秦府做妾,說是想……想要嫁給左相呢。”

“什麽?”一股火氣直沖腦際,秦楚一字一頓道,“她真的這麽說!”

“我如何能欺瞞夫君,”長平哽咽道,“長平方才勸了姐姐兩句,說夫君待她極好,若她願意,我可與老夫人作保,讓她嫁入秦府為妾,她……她卻說從未喜歡過夫君,對你,唯有不得已的服從和恨。”

從未喜歡過……只有服從和恨……從始至終,是我強行奪你身子,以峥嵘苑相脅迫,所以服從。是我耽誤了你與段濁清,所以要恨。

秦楚拳頭攥得發白,才勉強抑制住沖上樓去掐住那人的脖子質問。

“我又勸了幾句,她竟……”

話音未落,街面上傳來一聲大喊,“着火了——!”

秦楚仰頭去望,峥嵘苑二樓窗戶中已是濃煙滾滾,街上百姓倶駐足觀看,不少妓女恩客尖叫着跑出來。

與秦楚擦肩而過的人中,唯獨沒有沈漁。

他心裏狠狠一痛,那間屋子……是沈漁的房間!

二十五章. 情斷時(下)

二十五章.情斷時(下)

烈火灼燒,房間裏濃煙滾滾,周身的劇痛令她有些麻木,沈漁把那些木頭碎片都拾起來,小心地抱在懷裏。

就好像……秦楚依然在抱着自己,保護着自己。

模糊中,她似乎看見秦楚就在面前,朝她微笑着伸出手,她伸手去摸,卻摸到滾燙的窗臺,手上纏裹着的白布被燙焦了一塊。

秦楚瘋了一般要往樓上沖,長平郡主忙令幾個家丁拉着他,極力安撫,“夫君別急,沈漁姐姐定然已經出來了,我們先回府罷,這處危險……”

她說着說着,聲音越發細微,因為她看見秦楚的面色已經變了,那雙明亮好看的眼睛拉滿血絲,面色蒼白恐怖,摟着自己腰身的手臂劇烈顫抖。

“夫君……秦楚,你怎麽了?”

街面上有人大喊,“那屋子裏還有人!”

秦楚猛地推開幾人,踉跄着跑到峥嵘苑外的街上,仰頭望去——

火勢越來越大,熊熊大火已自二樓窗子蔓延到一層,火舌撩起滾滾黑煙,不少百姓奔走呼號,四處汲水救火,大部分人袖手旁觀,只遠遠看熱鬧。

沈漁隐約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卻好像離得很遠,想要仔細聽,又覺得耳中疼痛難忍,濃烈的煙塵吸進肺裏,嗆得她不住咳嘔。

耳朵痛,心髒痛,手也痛,渾身上下,無處不痛。

漸漸的,天地之間,唯剩下黑暗。

“秦楚……”她低聲呢喃,“秦楚……”

朝他笑的秦楚,送她琴的秦楚,恨她的秦楚,傷害過她的秦楚,許她餘生的秦楚,她愛的秦楚……秦楚,秦楚……

秦楚,是她昏暗的人生之中唯一一束光芒,那麽耀眼,那麽炙熱,明知到靠近就會粉身碎骨,卻還願如飛蛾撲火,一往無前。

“沈漁——!”秦楚看見她就站在窗口,幾乎被濃煙淹沒,心頭窒息般地疼痛,就好像,他就要失去這個人了,“跳下來!”

“快跳下來,”他張開手臂,眼眶酸澀得難受,“漁兒,跳下來,我接着你。”

她喜歡過誰,她的身子給了誰,她想嫁給誰,他都不在意了。那些求而不得的恨,早在大火中灰飛煙滅,他什麽都不要了,什麽都不求了。他只想她活着,好好活着,活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疲憊時能看上一眼,在那懷抱裏歇上片刻,就足夠了。

“漁兒乖,我就在這兒,跳下來,”他的語氣極溫柔,近乎懇求地呼喚,“跳下來好不好……”

他看見沈漁的衣服已經燃起來了,卻遲遲不肯跳下來,秦楚五內俱焚,便要沖進火海中救人。

電光火石之間,混亂的圍觀人群中突然沖出一名持刀殺手,掌間一柄匕首寒光一閃,霎時間,飛身朝秦楚刺來——

那距離極近,他躲不開那一刀,人群之中爆發出轟然一聲尖叫,秦楚一節一節轉過頭來,溫熱鮮血噴了他滿身,沈漁就這樣仰面倒在他懷中。

二十六章. 無情冢

二十六章.無情冢

一切都只發生在轉瞬之間,誰也沒有看清沈漁是如何從小樓上跳下,又是如何為秦楚擋下那致命的一刀。

後來的許多年裏,總有人問起,那時濃煙障目,她又雙耳失聰,是怎麽感知到,秦楚有難。

她但笑不語,到底是如何感知到的呢,她也說不清,可是那種脹痛感充斥滿心髒,她就是知道,秦楚需要她。

周遭的一切都安靜下來,沈漁什麽都聽不見了,胸口劇痛,血液不斷流失。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天,地,十裏長街上的屋舍和人影,被燒得落架的峥嵘苑,她畢生的心血,倶是一片血紅。

秦楚的臉浸在一片血色裏,她從來不知道,原來他流淚的時候,依然那般好看。

“秦楚……”她張了張口,血便大口大口地噴湧出來,“我很……喜歡你……”

她斷斷續續地說,“從七年前……看見你……就歡喜,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這身子,這條命……原原本本,還給你了……”

“對不起,你給我的琴……我沒有留住……”

“我死之後……別讓人欺負小李子……也別為難峥嵘苑裏的人……他們,都是可憐人……”

她感到秦楚按着她傷口的手劇烈發抖,極力在說着什麽,她聽不見了,可那個神情,依然讓她心疼。

“秦楚……別哭……”

“我喜……”

沈漁竭力伸手去摸他的臉,手指在秦楚脖頸上劃出幾道血痕,便沉沉滑落下去。

她的話終究沒有說完,這一生最想要的,亦沒有得到。

“沈漁……”

他低低喚了她一聲,她臉上為什麽有那麽多血,怎麽都擦不幹淨,“沈漁,你看看我……”

懷中的人已沒了氣息,秦楚緊緊抱着她,這一生所有作為,他從沒有後悔過,可是現在他後悔了,悔得肝腸寸斷。

他後悔那些痛苦絕望的日日夜夜,讓她一個人承受;他後悔曾對她說過的每一句懷疑中傷的話,每一件混賬的事;他後悔沒有在拜堂的大殿上沖出去,拉着她的手,告訴她不要怕,秦楚的心上人,唯有沈漁一個。

“琴沒有了,我再送你,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

功名利祿,出人頭地,曾都是他想要的,但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他最想要的,一直就在自己身邊。

“你不是說,想看江南的花,邊塞的雪麽,我陪着你,你想做什麽我都陪着你……”

“你不是想要彈殿前歡給我聽麽?”

“你不是說,喜歡我麽……”

秦楚淚流滿面,像個瘋子似的又哭又笑,“你再說一次給我聽,就說一次,好不好……”

“你是騙我的麽……你怎麽舍得……留我一人獨活。”

他泣不成聲,這個人從不争搶,像野草一般默默無聞,可是斜風細雨之中,竟然早已經在他心裏生根發芽,霸占盤踞了整顆心髒,一想到要舍棄,就像用刀子剜心一樣疼。

“沈漁,我不讓你死!你不許死!我……”

“我喜歡你,從七年前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喜歡了……”那一眼,便再也不願離開,喜歡你,喜歡了七年。

她從沒有跟自己要求過什麽,唯獨有那麽一回,她喝醉了酒,求自己不要成親,可是……自己又是怎麽回答她的。

“漁兒,我知道錯了,我不成親了,你回來,求求你,你回來……”

秦楚心髒抽搐地疼痛,話未說完,便噴出一口鮮血來,眼前一黑,暈厥過去。

遙遠的小樓上,黑衣人躬身道,“大人,失手了。”

長身玉立的男人阖上折扇,眉間隐隐浮現出不忍,搖頭道,“罷了。”

“可聖上如今已封了他一品官銜,”黑衣人為難道,“若是今日不能趁此機會斬草除根,來日他在朝堂上與您平起平坐,再要等這千載良機……”

“你沒有聽清我的話麽。”男人眼神如刀般淩厲,那黑衣人瞬間滿頭冷汗,連連道,“小的明白。”

二十七章. 又東風

二十七章.又東風

秦楚……秦楚……

春日的陽光和煦,照在身上很暖,秦楚聽見有人在喚他的名字,一聲一聲,是沈漁的聲音。

他回頭去看,見十八歲的沈漁跪在十裏長街上賣身葬父,被幾個纨绔子弟圍着調戲。小臉兒髒兮兮的,那雙眼睛卻生得極漂亮,真是好看,明亮透徹,像一顆脆生生的果兒。

鬼使神差的,他便被那雙眼睛打動了。

他抱着書走到沈漁身邊時,被她出其不意地抓住衣角,秦楚着實吓了一跳,想也不想便踢開她的手。

那一腳踢得狠了,他心裏有些內疚,想着若是她再伸手抓自己的衣角,就一定出手搭救。可沈漁被踢了一腳,便畏首畏尾,任由別人欺負,也再不敢伸手向他求救。

回府之後,他總是心神不寧,那雙眼睛他喜歡,那個人他也喜歡,或許……明天她還沒有被人買走,那麽他一定要拔下她發髻上的草标,把她帶回家。

帶回家,藏起來,讓那雙好看的眼睛,只看着自己。

那一夜格外長,秦楚數着時辰挨到天亮,第二日一早,便到十裏長街上尋她。

遍尋無果,聽賣糖人兒的老伯說,她去了青樓……賣身了。

賣身了……賣身了……

秦楚許久不曾發過那樣大的火,他砸了糖人攤子,又發了好一通脾氣,她怎麽敢,怎麽敢去賣身,她為什麽就不肯等一等自己!

賣身了,髒了,那就算了,怪她自己沒福氣。他秦楚想要什麽樣的姑娘沒有,怎麽會在意一個髒了的女人,思來想去,越想越不甘心,她就連一夜都等不得麽,就這麽想要錢,就這麽想被人作踐!

一想到她躺在別人身下,他便氣得發狂,又生氣又怨恨,既然那麽願意被糟蹋,那還不如被自己一個人糟蹋,好不容易喜歡上一個人,怎麽能便宜了旁人。

說到底還是讓竹山送了銀子給峥嵘苑掌櫃,買下她清白之身,想着日後必得好好懲治,若是她知情識趣,便贖回來也罷,贖回來,對,明日就贖回來,放在身邊也安心些。

可是那一日卻出了意外,秦楚失足落入冰河,足足昏迷數日,心肺俱損,命在旦夕。秦老夫人請來神醫李鬼手。他診後直言冰寒入體,傷了一瓣心脈,若能換心,可保無虞。

可這換來的一瓣心髒也有講究,年邁垂老之人不可,驚懼心死之人不可,那樣得來的心髒也是殘次。必得是年歲相當,還要心甘情願獻心者,才能挖出最鮮活匹配的心髒。

人怎麽能沒有心,又有誰會心甘情願把心挖出來送給旁人,秦老夫人哭幹了眼淚,眼睜睜看着兒子走向死亡。

可誰也沒想到,不出三日,李鬼手再來時,竟真帶着一瓣極鮮活的心髒,那心被裝在溫熱的豬血中,還在博博跳動着!

當日李鬼手刨開秦楚的胸膛,将那一瓣心甘情願的心髒,送進他的心口。

過了這麽多年,秦楚總能回想起刨心那一日,在麻沸散的作用下,李鬼手的臉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他渾身上下散發的恨意卻格外真實,連下刀都顯得兇狠。

他一邊咬牙切齒,一邊留着淚,把那一瓣心髒縫進秦楚胸膛裏,秦楚隐隐約約聽見他不斷重複着兩個字。

——不值。

大病痊愈後,他生病前的記憶慢慢模糊,很多東西似乎随着被切掉的壞心瓣而丢棄,漸漸記不起。

他想不起來那個賣身葬父的姑娘,想不起曾迫切地想贖回一個人,也想不起不敢承認的一見鐘情。卻獨獨記住了那雙好看的眼睛,和那個藏在心底,失了約的人。

無數午夜夢回,那脆生生的一雙眼就瞧着他,笑起來像一彎新月。

後來,他終于見到了眼睛的主人,竟是在青樓之中,千回百轉,他還是被這個人吸引,她在小樓上彈琵琶,他在十裏長街上遙遙觀望。

——回眸的這一眼,便是整整七年。

二十八章. 情與辜

二十八章.情與辜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知道是仍然睡着,還是早已經醒了,他只是不願意睜開眼,怕睜開眼的世界裏,就沒有沈漁了。

陳四海帶領儀仗隊到秦府報喜,秦家上下跪迎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狀元秦楚,才學膽識過人,頗類其父,特加其官職,封一品,居右相。”

秦老夫人的眼淚就沒有斷過,又是歡喜又是悲恸,喜的是兒子終于光耀門楣,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右相,悲的是人還在病榻上躺着,不知何時才能醒來。

绾貴妃從宮中派了好幾撥太醫來瞧,看過他之後都束手無策,只說是傷心過度,哀莫大過于心死,至于何時能醒,還要看天意。

秦老夫人又氣又急,左不過是死了個娼妓,他居然如此傷心,大好前程不顧,秦家和娘也不要了,竟一心要随她去。

不料當日秦楚便醒了,秦老夫人大喜過望,秦家上下敲鑼打鼓,殺雞宰羊地沖喜。

秦楚醒來之後,似乎與從前大有不同,他茫然地望着秦家喜氣洋洋的一切,幽魂一般出門去了。

“楚兒!”秦老夫人一把拉住他,“你要上哪去!”

他充耳不聞,晃晃蕩蕩地走了。

“快,竹山,跟着你家少爺。”

過了一炷香工夫,竹山便小跑着回來了,“少爺,少爺去了峥嵘苑。”

“他……”秦老夫人眼眶紅了,疲憊地嘆息道,“罷了,由他去罷。”

天色晦暗,緩緩飄起細碎的雪沫,臨近傍晚,十裏長街上的商鋪打烊。秦楚踉跄行走,面色蒼白,早沒了昔日意氣風發的姿态,他立在峥嵘苑的被火徹底焚毀的一片廢墟之中,無聲地痛哭。

沒有了,秦楚什麽都沒有了。

二更十分,秦淮河上畫舫正是繁華,燈影浮動,脂粉飄香,入耳盡是琵琶小調與歌女歡笑,中間最大的一艘畫舫,便是峥嵘苑所在。

李鬼手撩起水晶簾子,墜兒朝他努了努嘴兒。

“什麽時候來的?”

“一早兒就來了,”墜兒低聲道,“一來就悶頭喝酒,一連喝了六七壇子了,就沒見過這麽喝的,簡直不要性命。”

“喝死也是活該,”小李子走過去,狠狠踹了一腳醉得爛泥一般的人,“要喝回家去喝,莫耽誤別人做生意。”

秦楚抱着酒壇子,盯着他看,良久又灌了一口酒。

“你跟我說說她的事,”他頹然地揚起酒壇子,“跟她有關的事,什麽都好,我想聽。”

墜兒推了推小李子,“別理他了,他喝多了,我去找他府裏的人來把他擡走罷。”

“不必,你出去,我跟他聊聊。”

“啊?”墜兒擔憂道,“你能行麽,你上回那個烏眼圈就是被他打的吧?”

“讓你出去你便出去,哪來那麽多話。”

“哦,那你小心點。”

水晶簾子嘩啦啦作響,燭火微微晃動,随後又燃得更熱烈,發出噼啪一聲燭花響,把室內照的明亮。

“你的這半顆心,是沈漁的。”李鬼手道。

二十九章. 奪情毒

二十九章.奪情毒

“剜心之時為保心髒鮮活,不可用麻沸散,是活生生剝開皮肉,以利刃斬斷心脈,把心挖出來,此中痛苦,非常人可忍耐。”李鬼手說的雲淡風輕,如同在談論今日雪景,“當時她疼得咬穿了下嘴唇,我幫她縫合胸口的傷疤時,一并縫了。”

“那麽疼,卻還在笑着,說為了心上人,心甘情願受剜心之苦,從沒見過這麽傻的人。”他冷漠道,“沒了半邊心,即便是不死,也斷斷活不過三年。”

——這兒疼,等我疼死了……就再也不疼了……

原來她胸口的傷是這樣來的,原來那個心甘情願的人是她,他早該想到,他早該知道!

可世上只有一個沈漁,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

李鬼手冷笑道,“如今她死了,也算是解脫了。”

“別說了……”秦楚目眦盡裂,唇角溢出一線血絲。

“你的那個叫寧兒的通房丫頭,踩斷了她的右手,啧啧,”李鬼手繼續道,“骨頭都踩碎了,怎麽都接不好,再也不能彈琵琶了。”

琵琶是她的性命,斷了手,無異于要了她的命。

“你明媒正娶的妻子,砸了那把你送她的,比命還重要的琵琶,又将王水灌進她耳中,她早已聾了。”

她聽不見了……怪不得那一日,她不肯跳下來。

“別說了!別說了!”秦楚痛苦地抱住頭,可那些匕首般鋒利的真相還是如影随形。

“哦對了,”李鬼手道,“因為心髒血脈流轉不暢,那個孩子在她腹中其實早已三月有餘,另外,她為你守身如玉,從不曾與段濁清茍合,是你的私心作祟,殺了你們的孩子。”

是他……傷她,辱她,欺她,不信她,是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

“啊——!”

痛苦的哀嚎響徹秦淮河夜空,帶着極度絕望與悲涼,直撕開昏沉的天幕。

雪越下越大,在畫舫上鋪開薄薄一層雪蓋,有細碎的雪沫落下,落進水中,很快便消融殆盡,船尾廊檐上風鈴叮鈴一聲脆鳴。

“小李子!”水晶簾被猛地撥動,嘩啦啦亂響,“誰讓你同他說這些。”

李鬼手回頭瞧了一眼來人,聳聳肩大聲道,“我樂意,許你犯賤不許我犯賤。”

後脖頸上挨了一巴掌,小李子疼得龇牙咧嘴,“你這忘恩負義,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傻子。”

“還不走?”

“走了走了,”小李子道,“你悠着點,傷口剛結了痂。”

窗外冷風吹雪,畫舫船艙中卻是溫暖如春,秦楚迷蒙中感到有人走到身側,熟悉的氣息圍繞在腦海,他仰起頭,看到那張日思夜想的臉。

他猛地抱住她,像是要将這個人揉成一個小團,仔細地藏在懷裏,再也不松手,她終于肯來他夢中,他再也不醒了,再也不醒了……”

抱着自己的手臂實在太緊,她幾乎要窒息,傷口也仄仄發痛,卻實在舍不得推開,她能清楚感覺到秦楚的顫抖,他在害怕。

她不知該如何安撫,只得努力回抱住他,在他耳邊低聲說,“別怕,我在……”

炙熱的吻便如期而至,将她拉進近乎癫狂的情欲中去。

三十章. 黃粱夢

三十章.黃粱夢

及至深夜,畫舫上的喧鬧逐漸沉寂下來,只餘下孤燈幾盞,映着河上的落雪,随着畫舫在河上輕輕搖動而緩慢地搖晃,漾出層層疊疊水波。

夜色中隐隐傳來情熱的喘息,秦楚放緩了動作,緩慢厮磨,沈漁的手指在他肩膀上收緊,後仰着身子,不斷呻吟。

“慢些……嗯……”

秦楚聞言果真慢下來,把她抱在懷裏,揉捏撫弄,施力殷勤疼愛,他的面容依舊俊朗逼人,溫柔得令她難受。

本打算就此斷了,不再見他,可是這樣的秦楚讓她太心疼,終究沒能說出那句話。

“你已有了發妻,應待她一心一意,我……該走了。”

“不要走,”他深深埋進她身體裏,嘆息一般親吻,“我不要別人,我只要你,沈漁,我喜歡你。”

她等這一句喜歡,等了整整七年的時間,可真的聽到他說,又覺得耳中有點發疼,像是溫水沒頂,聽不真切,不由問他,“你說什麽?”

“我喜歡你,我鐘情于你,我要你,只要你,你可不能再棄我而去。”他尋着她最快活那處緩慢頂弄,将她當做最脆弱珍貴的寶貝一樣溫柔對待,醉态朦胧,目光卻寵溺無比,“你的心在我這裏,你哪兒都不能去。”

你是我的,哪裏都不要去,就在我身邊。

借着那搖曳的微光,他自上而下看着她,那雙眼睛,那張臉,眉眼彎彎如新月,倶是最初的模樣。

這世上怎麽會有人長得這樣合心意,容貌也好,性子也好,一颦一笑,都是他最愛的模樣。

“我不走,”她的淚終于落下來,勉力迎合那歡愛,回應那親吻,含糊地道,“我也……啊……喜歡你。”

喜歡,真喜歡,她原以為自己對秦楚的愛是滔滔江河,一瀉千裏便一去不返,但兜兜轉轉這麽多年,才發現那愛是涓涓細流,雖纖弱卻細水長流,從無斷絕。

聽此一言,秦楚似乎安心了許多,埋頭在她胸前的傷疤上落下一吻。

“還疼麽?”

“不疼了,早已不……嗯!秦楚!”

快速的颠簸把她的話撞擊得支離破碎,沈漁揚起脖頸,還來不及呼喊,熟悉而甘美的酥麻快感就滅頂而來。

黎明将至,搖曳了整夜的畫舫漸漸平穩下來,那是七年之中,沈漁最安穩幸福的一夜,她多麽希望時間能慢一些,再慢一些,讓她能在他懷中多待一會兒,哪怕只有片刻也好。

可是她無法左右時光,亦無法留住什麽,拼命挽留下的,唯有這一夜抵死纏綿的記憶。

她的指腹緩緩撫摸秦楚俊美無俦的睡臉,從濃黑的眉毛至高挺的鼻梁,又劃過好看的唇,“你有秦家,有大好前程,如今也已有了家室,以後……定會兒孫繞膝,金玉滿堂。”

她笑着祝福,不知不覺間,卻已經淚流滿面,“你要好好活着,為了秦家活着,為了你在乎的人活着……”

此生我不能陪伴在你身邊,但那份愛卻永在,願你午夜夢回時,有佳人紅袖添香,三兩故友在側,朝能合歌,暮能飲酒,平安喜樂,亦不必……再想起我。

秦楚在睡夢中皺了皺眉,将她摟得更緊。

一夜宿醉,秦楚在秦淮河畔的楊柳堤上醒來,昨夜的一切,都成了黃粱美夢。

峥嵘苑散了,那個人,終究還是不在了。

三十一章. 不如歸

三十一章.不如歸

三個月後

近日時氣冷,齊雲山山麓的小村莊裏早早購置齊了年貨,只等年關熱鬧熱鬧。

這小村攏共不過百餘口人家,民風淳樸,如世外桃源。

三個月前村子裏來了一位姑娘,這姑娘長得好看,性子更和善,雖耳有殘疾,卻擅以左手彈琵琶。樂聲悠揚美妙,宛若天籁,村民們都把孩童送去學琴,無人不敬她愛她。

這日下大雪,沈漁剛将二狗娘送來的腌肉壓進缸裏,門簾子一撩,李鬼手卷着一身風雪,哆哆嗦嗦地往炕頭兒上坐。

“這鬼天氣,”小李子打了個噴嚏,“凍死個人了。”

“喲,”沈漁笑着遞了杯熱茶,“李太醫今兒個怎麽有工夫來了。”

“宮裏沒意思的緊,那绾貴妃要生了,太醫院好幾十人鞍前馬後地忙活,我根本靠不得前,不如你這兒清淨。”

“他……”沈漁垂眸道,“她這一胎如何?”

“還能如何,婦人生孩子罷了,”小李子抿了一口茶,緩緩呼出熱氣,“你就不想問問朝堂上的人?”

屋外鵝毛大雪連天,溫暖的小屋冒出陣陣炊煙,仿若隔開的一小方天地。

“他呢?”

“誰?”李鬼手佯做聽不懂。

“你說呢。”

“哦,你說那個誰啊,他挺好的,氣色紅潤,夫妻和睦,在朝堂上如魚得水,左右逢源,聖上誇贊了好幾回,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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