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除夕夜, 徐樂陶拎着一大兜子吃食站在紫荊路58號的小洋樓下。
萬家燈火,阖家團圓,街面冷清得不像大都市。
江州外來務工者多, 每逢春節,趕上返鄉熱潮, 一時間人流驟減。
徐樂陶穿着那身小貂,大約是長了一歲,行事風格有了自我拘束, 她在外頭站了十分鐘, 那通電話一直沒好意思撥過去。
萬一他家有親戚在,自己會被當成動物園的猴吧。
冷風裏踱來踱去,已經原路返回一段了,最後還是不甘心地跑了回來。
來都來了, 還是見一面吧,沒準兒他的新年願望就是我呢。
指尖按在屏幕上,僵硬地打過去一個電話。
她聽着電話裏“嘟嘟嘟”的平緩聲,仰頭看向二樓那盞透光的窗戶,莫名有種預感,程池也就住在裏面。
響三聲,電話接通。
誰也沒先張口,靜默的幾秒時間裏, 電流聲摩擦彼此耳膜, 能清晰聽見對方的凝重呼吸。
徐樂陶輕輕喊了聲他名字, 程池也呼吸略有停頓, 問她什麽事。
“沒事。”她慫了, “就是想跟你說一聲‘除夕快樂’。”
程池也似有所感, 舉着手機往窗戶邊走, 果然看見一道獨特別致的白色身影。
兩雙眼睛一上一下碰上了,隔着玻璃,她暫時忘卻了寒冷,心裏火燒似的,咧嘴沖他招了招手。
明明是笑着,他卻覺得那雙眼睛濕漉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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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那兒別動。”
電話裏,還是一如既往的磁沉嗓音,人已經走到樓下了,他媽和幫傭阿姨在聊天,屋內暖如春,壁爐的火舌舔着木炭,炸出噼啪的火花聲。
“去哪兒?”楚婕悠然地看過來。
程池也彎身換好鞋,手握在門把手上,沒功夫回頭,只說“來了客”就推門出去了。
徐樂陶又冷又緊張,吸溜了幾下鼻子,順便攏緊身上的小貂,翹首看着門開了,又看着那人步速很快地朝她走來,她也小跑着跟他彙合。
快要相碰之時,程池也伸手按住她極速而來的腦門,一米八八的大高個子無形壓迫,語氣散漫:“再跑就撞我身上了。”
徐樂陶笑嘻嘻地仰起頭,眼皮吊在他那骨感分明的手腕上,“別按我劉海,我昨天沒洗頭。”
程池也撤回手,搓撚了兩下手指,鼻音稍重,略帶嫌棄:“能炒菜了。”
被風吹亂的頭發有一绺斜掃到徐樂陶臉上,程池也靜靜望着,呼吸忽而有些浮躁,擡手觸上她臉頰,以迅雷之勢幫她把頭發別到耳後,而後将手抄進口袋裏,呼吸依然浮躁着,卻面不改色。
徐樂陶可不傻。
“謝謝你幫我整理頭發。”她咧着嘴壞笑,“全世界就你整理的最好。”
程池也嘴角勾出弧度,特別淺,顧左右而言他:“你怎麽知道我家地址?”
“江樊宇告訴我的。”
“沒回老家啊。”
“我爺爺奶奶來江州了,今年不用回西北了。”徐樂陶把自己手裏的五層保溫盒高高舉起,“我下午在家做了脆皮烤五花肉和炸雞,還拌了一份土豆牛肉沙拉,特地給你做的。”
程池也接過她手裏的飯盒,領着人往家裏走,目光在她凍紅的鼻尖上輕輕一瞥,“零下十幾度,你還到處亂蹿。”
“我怕你一個人在家太無聊了。”
程池也短暫怔愣後笑笑。
“我一會兒就回去,我爺爺奶奶還在家呢,他們大老遠的來一趟不容易。”話畢,徐樂陶試探性地問了句,“你家裏沒人吧?”
程池也指紋解鎖,門鎖“咔噠”打開,側過身,用眼神示意她穿那雙粉色棉拖,一面回答她的問題:“我媽在。”
客廳裏燈火輝煌,歐式複古風的裝修風格隐約透出上世紀的影子,沙發上坐着的女人看向徐樂陶。
徐樂陶也在看她。
外表年齡在三十歲上下,但有錢人會保養,實際年齡應該有四十多了。烏黑的頭發松松散散地用鯊魚夾抓着,身上裹了件咖色格紋披肩,坐姿一點都不侉,哪怕随便坐着,舉手投足也端得十分優雅。
原來程池也長這麽帶感,多虧了他媽媽的基因。
徐樂陶比面對老師還緊張,下意識蜷了蜷手指,沖人一笑:“阿姨你好。”
楚婕瞧出了小姑娘的緊張,攏好滑落的披肩,笑容還算溫和:“你好。”随即吩咐王媽去拿點小女生愛吃的甜食和水果,“別站着了,坐啊。”
徐樂陶求救似的看了程池也一眼,後者雙手插兜,聳肩,明擺着不願搭救,幹脆直接離開了,把她帶來的保溫盒拎去了廚房。
徐樂陶拘謹地坐到U型沙發的拐角位置,再次沖人笑了笑,那笑像是糊了膠水,擠出來的,“程池也把我的寒假語文作業揣回來了,我來找他拿作業。”
王媽适時端上來點心和水果,楚婕招呼徐樂陶吃,又吩咐王媽:“盛兩碗我炖的那個木瓜燕窩。”
度秒如年,徐樂陶兩手擺在膝蓋上,一副小學生的乖巧坐姿,楚婕誇她長得白,還誇她的皮草好看,徐樂陶害羞地笑,話不敢多,把燕窩喝了,水果吃了,堅果也沒少磕。
回頭一尋思,我這是幹嘛來了,跑人家家裏光吃東西了,他媽會不會覺得我不守禮法?
懊悔已是來不及,吃進嘴裏也吐不出來。
沒多久,程池也從廚房出來,嘴裏不知道嚼着什麽,手上還捏了顆奶油大草莓,走到徐樂陶旁邊,輕車熟路遞她唇邊。
徐樂陶下意識張開嘴,咬住了這顆草莓,嚼了兩下,嗚嗚囔囔地說:“謝謝,真好吃。”
楚婕擡了擡眼皮,将這一幕盡收眼底。
程池也坐到楚婕旁邊,抓起遙控器接連換了幾個頻道,沒找到合心意的,後又扔下遙控器,拿起茶幾上的核桃鉗,一邊聽她們聊天,一邊敲着山核桃,耐心敲了小半碗後,他拍掉手上的核桃屑,看一眼因緊張而臉色微紅的徐樂陶,朝他媽說:“你這是查人戶口啊,再問下去她該哭鼻子了。”
楚婕倒挺意外,他這兒子從小酷到大,頂着張禍水臉,不知惹了多少姑娘心碎,這還是第一次把女生往家裏領,剛才又是按遙控器又是敲核桃的,不知道血氣方剛的在整哪出。
青春期的大男孩,有七情六欲不足為怪。
“你同學來找你拿寒假作業。”楚婕輕擡下巴,“你領人家上樓去玩吧。”
徐樂陶邊站起身,邊朝楚婕點了點頭,“那阿姨,我就先上樓拿作業了。”
轉身上樓,徐樂陶長舒了口氣,想到要去程池也房間,心裏頓時湧起一種澎湃的驚喜。
捋頭發,拉拽裙子,跟在程池也後面,一步步地踩着螺旋狀樓梯。
兩人腳步同調,每一個步子都像鼓點踩在節拍上,忽而他停下來,那節拍突然就亂了。
她不解地望向他,望着他轉過身,緩緩露一截冷厲下颌骨,眼睛裏某種情緒呼之欲出,語氣倒挺淡的:“快點跟上。”
程池也房間比她的大,跟印象中男生的房間大差不差,桌上堆着幾本參考書和科幻類的小說,整面牆擺着黑膠唱片和手辦模型,床單被套是藏青色的,窗簾是低飽和度的純灰。
“沒潔癖,随便坐。”他撿起床上散落的幾件睡衣,一骨碌扔到飄窗後面。
“那我……”可要坐你床了。
徐樂陶沒跟他客氣,矜持地坐到他的大床上,屁股一陷進去,她這思緒就開始飄了。
這是程池也睡過的床單,這是程池也枕過的枕頭,這是程池也蓋過的被子,鋪天蓋地全是他的氣味。
“發什麽呆?”程池也冷不丁出聲。
徐樂陶打個激靈,看向支着腿坐在飄窗上的他,“沒發呆,你的床坐着真舒服。”
“躺上去更舒服,你試試?”
徐樂陶羞紅了臉:“今天就算了,下次吧。”
程池也哼笑,幽深地眸看着她,凝視半晌,喉結微微起伏。
徐樂陶被看得不甚自在,四處張望了圈,把話題引到他媽媽身上,“你媽過完年,是不是就走了?”
“嗯。”他淡聲回。
這位楚女士人生履歷相當豐富,之前在畢馬威當高管,辭職後找了份幫助殘障兒童的社區工作,愛好是沖浪,滑翔傘,以及各種極限運動,離婚後談過幾場可有可無的戀愛,對象都是金發碧眼的老外,過着“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潇灑日子。
當然,這些都是徐樂陶後來才知道的。
現在他倆的話題就止在這聲“嗯”上,畢竟是家庭私事,徐樂陶沒多問。
一直在房間裏待到九點多,兩人都沒怎麽說話,徐樂陶的臉卻越燥越紅,想回家了。
“想回去?”程池也長腿垂搭下來,起身走到她面前,盯着看着幾秒,要笑不笑地撂下一句“你真白”。
徐樂陶一時大腦缺氧,眼睛濕漉漉地看他,他沒解釋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先開門走了出去。
這個點不好打車,而且女孩子打車也不安全,楚婕提出要送她,程池也沒說什麽,将徐樂陶送到車前,後門一拉,四平八穩坐了進去。
那時候,街面依舊冷清,路邊停着輛黑色邁巴赫,車裏坐着一男一女,何雨菲咬着下唇,眼眸被嫉恨淹沒。
“他媽回來了。”身邊的男生不急不慢地睜開眼,“看來今天是去不了了,咱們走吧。”
“哥,他媽是不是很讨厭我?”
默三秒,男生答:“應該吧。”
何雨菲眼睫輕顫,苦笑了聲:“那有什麽辦法。”
“辦法有很多。”男生冷靜直言,“你可以選擇不喜歡他。”
……
汽車暢通無阻地疾馳,除夕夜的街景飛速被甩到腦後,鼓噪的風聲滑過耳膜,車內光線明明暗暗。
徐樂陶想起第一次跟他并排坐在後座,她當時想裝睡靠他肩上,被識破後尴尬地喝掉了一瓶酸奶。
“程池也,我有點困了。”她聲音很輕很輕,含着迷瞪的困意,男生掀眸落在那張一張一合的櫻唇上,身體裏燃燒起一蓬火,聲音粗啞到近似低音炮,“那你睡會兒,到了叫你。”
“哦,那我睡了。”徐樂陶已經閉上眼睛了,後猛地一驚,想起了什麽,“我沒拿語文寒假作業。”
程池也笑,舌尖頂了下口腔側壁,心裏那蓬火燒得更旺了,他冷着眼,語調被火灼得沉冽:“徐樂陶,你少在我面前裝。”
“我沒裝。”她是真困了,眼皮子上下打架。
後來迷迷糊糊真睡着了,腦袋一晃一晃地打盹,重重栽到了他肩上。
楚婕透過後視鏡裏看了一眼,他兒子把人小姑娘的腦袋往自己肩上撥了撥,一只手從後面環一圈摟着,另只手百無聊賴地點着手機。
屏幕的光照亮那張俊臉,照亮他微微上挑的唇角。
楚婕收回視線,心知肚明地笑笑。
回家自然少不了一番審問,程池也正趿着拖鞋準備上樓,她雙臂環胸叫住了他。
幾步上前,好整以暇地望着這個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兒子,半是猜測半是肯定:“女朋友?”
程池也說不是。
楚婕忽略掉他的回答,紅唇微啓:“你倆現在到哪步了?”
“真不是。”程池也笑,黑眸熠亮透着點玩世不恭,“你兒子還是很遵守校紀校規的。”
楚婕不作聲地打量他,明明上次回國就兩月之前,兩月沒見,這家夥好像又變樣兒了,五官更冷了,眉眼更幽邃了,脫掉那身校服,沒人會把他認作是高中生。
“不是女朋友,還把人女孩子往你房間領?居心不良啊兒子。”她笑笑,一語道破。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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