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前有座山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小和尚,長得真是俏……”

“不對不對,”一旁的小丫頭打斷我,“廟裏的是個老和尚。”

“你怎麽還不睡?”我睜了睜眼,看看精神頭尚還強盛的小家夥們,無奈又閉上,從頭道來:“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

從前有座山,名曰牛角山,山腳下有個鎮子叫做柳鋪鎮,而鎮子邊緣有座土地廟,由于年久失修失了香火,廟裏的土地像只剩了個座兒,留下一個四處漏風撒氣的空殼子,我勉強收拾出來算是個落腳安身的地方。

我叫柳存書,認識的都喊我一聲玉哥兒,無父無母,吃着鎮子上的百家飯長大,這座破廟就算是我的家了。

有飯吃,有地方住,眼瞅着小日子過得也還湊合。只可惜,百家飯也不是那麽好吃的,随着年歲愈長,肯賞我口飯吃的人家愈少。我這人吧,臉皮又稍微薄點,始終拉不下面子去讨飯,雖然鎮頭孫寡婦看我長得好看,經常塞我半個饅頭,可這半個饅頭畢竟不是每天都有。而且後來孫寡婦跟我眉來眼去幾次發現我是個棒槌之後就不怎麽搭理我了,轉頭把這半個饅頭給了鎮上新來的乞丐,一來二去,這乞丐三天兩頭就往孫寡婦家裏跑。

頭幾天那乞丐還跟我炫耀,像撿了什麽大便宜似的。但好景不長,過了些時日再見那個乞丐,只見人臉色發青,腳步虛浮,就跟那被妖精榨幹了精氣的人似的,倒是孫寡婦生的越發水靈別致了。

再後來,我再也沒見過那個乞丐,孫寡婦遞過來的饅頭也再也沒敢接過。

經此一役我也悟到了幾分道理,這世上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要想吃上飯,只能自己幹,無奈我小小年紀就得擔起養家糊口的重任,學了門新手藝,跟着大人們上山采藥。

牛角山因為形似牛角而得名,越往上山路越陡,最險的地方得手腳并用才能爬的上去。哪怕是在炎炎烈日,山頂之上也是覆着皚皚白雪。極端的氣候孕育了牛角山上各種稀奇古怪的草藥,越往險處越有珍貴的藥材。我仗着骨架瘦小身子靈活,別人不敢走的路我敢走,別人不敢去的地方我敢去,倒是時常能找到一些奇花異草。

得益于牛角山的帶動,整個柳鋪鎮做的都是藥材生意,山上下來的草藥轉手就有人收走,錢貨兩訖,倒也能勉強糊口。

前提是只有我一個人的話。

只可惜,除了采藥以外我還有另外一項絕活——撿孩子。

身邊躺着的這三個,都是我撿回來的。

最大的那個也不過八歲,尚還是一個襁褓嬰兒的時候就被我撿了回來,只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花紅柳綠萬物始新,我靈機一動,遂給他起了一個應情應景的好名字——大狗子。

後來就又有了二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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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狗子比大狗子還小一歲,是裝在筐裏順着河水一路漂過來的,我當時正在河邊洗大狗子的尿布,那個筐漂啊漂的就到了我手邊。

好吧,我承認我當時是看上那個筐了。

一伸手成千古恨,至今每每想起來都恨不得剁了自己那只手。

可能是上天垂憐我,勢要讓我兒女雙全,過了沒多久又給我送來了小莺兒。

沒錯,是小莺兒,不是三狗子。

小莺兒之所以叫小莺兒,除了她是個女孩兒之外,主要是還因為她哭的太難聽了。

這小丫頭剛來的時候沒日沒夜的哭,我也不明白為什麽一個丫頭片子偏偏長了一副公鴨嗓,一張嘴就堪比驢叫。她一哭大狗子二狗子就跟着哭,一到夜裏我這廟裏就開始鬼哭狼嚎,好些不明情況的外鄉人都以為我這裏鬧鬼,有個雲游的假道士還上門想騙我銀子。

我倚着我那搖搖欲墜的破門框笑的一臉真誠,“我把鬼給你捉出來,你給我三兩銀子好不好?”

假道士被我氣的牛鼻子都翻到了天上,怒氣沖沖地一甩袖子走了,臨走還不忘了詛咒我,“早晚有一天,你會被那些妖孽禍害死!”

将來會不會被禍害死我不知道,但眼下被吵死了卻是真的,為了圖個耳根清淨,我給她起名叫小莺兒,意圖時時提醒她,她是只小黃莺,不是鴨子,更不是癞蛤蟆——這小丫頭剛來時還長了一頭癞痢,夾雜在幾根稀疏的胎發之間,我都險些以為這孩子以後怕是要禿了。沒成想那幾根胎毛不負衆望,越長越濃密,如今已經能紮起兩條羊角辮了。

後來也不知道是名字起了作用,還是我們深受其毒已經習慣了,至少如今小莺兒一張嘴我不至于如臨大敵了,甚至三天兩頭聽不見了,還有點想。

總之,這三個孩子使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直接斷了我的發家致富之路,導致我縱有一顆勤勞脫貧的心,如今卻依舊一貧如洗,只能寄居在破廟裏聊以為生。

夜已經深了,我偏頭瞅了瞅三個已經睡熟了的小崽子,輕輕嘆了口氣。養孩子是個苦差事,只是如今好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了,也不能就此便宜了別人。心裏默默安慰自己,就當是放長線釣大魚了,等着再養肥一些,就挑到鎮東頭的集市上按斤賣了。

鎮子東頭有個集市,名字起的也随意,就叫柳鋪集,逢十逢五都會開集,交易多以牛角山上下來的藥材為主,也會交易一些日常必需品。月中還會有次大集,幾家在京城有名氣的藥材鋪都會過來,好多關外的貨商也會來。因此家家戶戶采到什麽稀罕的品種多會留一留,等着在大集上坐地起價賣個好價錢。

明日就是大集,我前陣子剛從一棵老樹底下挖到一株老地精,密密麻麻一串蘆頭,估計得有個二三十年不止,參須細長又完整,當初我可是趴在地上一天一夜才把它挖出來,行情好的話賣個幾錢銀子應該不成問題。買米買面,給門口那兩畝薄田買白菜種子和茄子苗,如果有餘下的錢還能再截兩尺布——如今三個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個子竄的快,去年剛做的衣裳今年就露着腳脖子了。

我一邊細數着明日要買的東西,腦海中卻慢慢混沌起來,伴着三個小家夥綿長的呼吸聲,也睡着了。

第二日起了個大早,因為大集上要提前搶位子。最好的位置當然是集頭上,大人物來了一眼就能看見你的東西,好些大戶人家出來采買的壓根不往裏頭去,只在集頭上轉一圈就能買齊了。這些人出口闊綽,對藥材好壞也知之不詳,無非就是拿錢辦事,早買完了早交差。

再次一些中間位置也行,那些藥鋪來的人考究的很,大都要貨比三家,挑挑揀揀斤斤計較,跟他們讨價還價還得多磨幾層嘴皮子。但這些人識貨,真是好東西他們也下的去本兒,相比賣給那些采買的,其實我更樂意把東西買給這些人,畢竟都是下功夫費勁采來的,誰不願意碰上個識貨的。

但哪怕是藥鋪的人到這裏也就差不多了,再往裏他們也不屑得去了。在集尾,多以一兩個人守着幾兩當歸黃芪,撞大運似的等着有人在前頭沒收足量再從這裏補一點。樣式不好,成色也不好,也就是那些實在沒錢卻又病入膏肓的願意來這裏轉悠。

在集上位置劃分也有講究,人分三六九等,藥材也分上中下品,上品藥補氣養命,中品藥補虛治病,下品藥功專祛病,因此木本的看不起草本的,補氣的看不起解熱的,挖參的看不起采芝的,因為互相看不順眼打起來的事時而有之,只能各自報團,免得受了欺負。

我倒是不操心這個,鎮上養蜂的老頭時常關照我,我人小身子薄,每次去了他都騰塊地方給我。說來也稀奇,這老頭脾氣不算好,自己一個人住在山腳下,守着幾口蜂箱,身邊又總有那麽幾只蜂子嗡嗡嗡的轉悠,旁人避之不及他也懶得搭理,卻唯獨對我多了幾分熱情,每次都給我留地方不說,臨了還會送我幾塊蜂巢嚼着玩。我對甜的東西不怎麽感興趣,每次都是便宜了小莺兒,吃的滿嘴流蜜被蜂子追着跑了幾回不說,還粘下來過兩顆牙。

雖是不操心位置的事了,卻還是得趕個大早,雖說運氣這事趕巧不趕早,但早點過去總歸沒壞處,說不定就能碰上什麽貴人,肯花大價錢買我這根老地精呢。

剛要出門,就聽見三個小家夥又吵起來了,大狗子和二狗子一腳踹開那兩扇茍延殘喘的破門,氣勢洶洶地沖我一挺胸,“我們要改名字!”

我心裏頓然,又是老黃歷了。

為了名字的事,兩只狗子沒少跟我理論,憑什麽小莺兒的名字這麽好聽,他們卻要叫大狗子和二狗子?

看看,這麽小的孩子就知道攀比,知道了什麽是好聽,什麽是不好聽了。

小孩子的攀比心不能放任,處理不善就會影響以後的成長,我只能暫且放下手裏的東西耐心給他們解釋,“你們看,小莺兒也好,大狗子二狗子也好,本質上都是動物,你不能因為小莺兒叫聲好聽就否定了狗子的可愛,狗子還是咱們的好朋友呢,你們不就最喜歡張嬸家的大黃了嗎?”

兩個小朋友若有所思地皺着眉頭思考片刻,我剛要慶幸自己是不是糊弄過去了,卻見兩個小家夥兩眼一眯,抄起案板上的菜刀就往外走。

我急忙跟上去:“你們要去哪兒啊?”

大狗子眼裏一抹兇光閃過:“殺了大黃吃肉!”

最後為了保下大黃,我只能暫且答應等回來就給他們改名字,這才得以脫身出來,趕到集上時一上午已經過半,好些鋪面清空了存貨,已經收拾攤子走人了。

找到賣蜂蜜的老頭,隔壁攤子剛好空了,我挨着坐下來,也省的老頭再給我倒騰地方了。

那老頭猛吸了一口自己曬的老煙葉,吞雲吐霧地露出一口老黃牙,“今天來的這麽晚?”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一邊支開攤子一邊回話,先是擺上幾樣常見的甘草麻黃,最後才從懷裏掏出一塊疊的方方正正的青苔茅子,小心翼翼地把我那株老地精請了出來。

“呦,挖着寶貝了?”老頭嘿嘿一笑,拿着煙杆子往這邊點了點,“牛角山都快被挖禿了,還能給你找着這麽好的貨色?”

“牛角山挖禿了那就去別人沒挖過的地方找,”我得意洋洋地擡了擡下巴,“怎麽樣,給我掌掌眼,能賣幾個錢?”

老頭咂咂嘴,“碰上識貨的,能賣個五錢不少了,不識貨的,能賣一兩。”

我不禁笑了,“你說岔了吧,不識貨的怎麽反而給的越多?”

老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繼續端着他那煙杆子嘬起來,“你且等着吧。”

過了沒一會兒果然就來了個粗布麻衫的人,看打扮像個藥鋪的夥計,蹲下來拿着我那棵老地精看了又看,最後開口,“三錢銀子,我買了。”

我從懷裏掏出個小布袋,裏面裝着我曬幹的南瓜子,一邊吐皮一邊回道:“不賣。”

“嘿,不識擡舉,”那個人總算從我的老地精上擡了擡眼,“我可是京城寶仁堂的,什麽貨色沒見過,你這地精雖然年歲夠了,但長得不行,都沒分出手足來。我看你一個小孩可憐見兒的才給你這個價錢,換了那些老油子我可連三錢銀子都給不了。”

可不就是看我小才欺負我嘛,我擡頭沖他做了個燦爛無比的笑容:“慢走,不送。”

我伸手去拿我的老地精,那個人卻又不肯給了。我心裏暗笑,明明就是勢在必得了,還死鴨子嘴硬非要從我身上刮點油水出來,于是更加做出一副不耐煩的神情,看誰耗得過誰。

誰知那個人還沒動作,一道聲音卻突然響起,“你這棵山參我要了。”

聲音清亮,又帶着幾分少年意氣,我順着聲音來源看過去,入眼的瞬間心裏應時驚嘆了一聲:“嚯,好俊俏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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