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舊事不堪提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的山,又是如何回到了我那破廟裏,只知道深一腳淺一腳回來的時候,夜都已經深了。

為了要省那二兩燈油,三個孩子一向都是天黑了就睡。但我今天回來的時候,竟發現窗臺上給我留了一盞不甚明亮的燈。

也正是這一盞燈,把我從壓抑不住的滔滔回憶裏拉了回來。

彌漫不絕的火海變成了眼前一盞豆燈,兵刃摩擦的喊殺聲變成了低吟淺唱的蟲鳴,唯獨不變的是旌旗上迎風烈烈的那個字——那個“景”字。

白骨鑲邊,鮮血澆鑄,一筆一劃都是我不敢直視的恐懼。

他姓“景”,他竟然姓“景”!

我早該想到的,年少英才,家世好,長得好,身手也好,确實像他景家的人。可我怎麽又能想到,我都逃到這裏來了,怎麽還是擺脫不了這些人?

我摳着玉佩上那個陰刻的小字,估計快把手指摳出血來了。掌心裏黏膩膩的蜂蜜被汗水化開,彌漫到每個指縫之間,想甩甩不掉,想擦又擦不去,像是握了一手的血。

我回到院子裏,打了井水使勁搓洗了很久才把那股子黏膩感洗掉。末了把手搭在眼皮上,靠在井邊一動也不想動了。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輕輕響了一聲,我擡頭看過去的時候才發現二狗子探了個頭出來,手裏還拿着一杆掃帚。

“我就說聽見外頭有動靜,”看見是我二狗子明顯松了口氣,把掃把放下了輕手輕腳出來,“你回來了怎麽也不進屋?”

“我……”一時語塞,“我看會兒月亮。”

“哪有月亮?”二狗子皺着眉往天上看了看,黑壓壓的一片積雲,別說月亮,連星星都沒有一個。

“……剛還有的。”我找了個不怎麽聰明的借口,又岔開話題,“他倆都睡了?”

“睡了,”二狗子回道,“今天跟着阿恒哥哥學了好多東西,都累着了,一沾枕頭就睡着了。”

阿恒哥哥……阿恒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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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地一聲,井沿上的水桶被打翻在地,像平地乍起的一聲驚雷,把夜色都震碎了。

二狗子被吓了一跳,急忙後退了幾步,但還是打濕了半條褲子,好在如今天兒已經不涼了。

其實我也吓了一跳,很明顯這桶水是我打翻的,但為什麽這麽做,當時在想什麽,又為什麽莫名其妙對一個孩子發脾氣……這些我都想不起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一桶水已經流盡了。

“我就說這個桶底下不平,早晚有一天得摔,”二狗子看了我一眼,面色如常地把桶扶起來放到一邊,又對我道:“鍋裏還給你留了吃的,你要不要?”

我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其實也沒有多餓,二狗子不說我都忘了我晚上還沒吃飯這回事了,這會兒也只是想把他打發了,怕被他看出點什麽來。

不過二狗子有個好處,即便看出來了他也不會說,默默起身往柴房去了。不一會兒柴房裏亮起火光來,估計是飯涼了,二狗子點上火又熱了一遍。

不一會兒二狗子給我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片湯出來。

“不是說有剩飯嗎?”我看着碗裏,面皮嫩滑,蔥花青翠,上面還卧了一只荷包蛋——明顯是現做的。

“本來以為你很快就回來了,晚上吃的涼面,”二狗子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這會兒都坨成漿糊了。”

我笑了笑,拿筷子夾了那只荷包蛋,往二狗子手邊一遞,“那你把蛋吃了吧。”

“我不吃,”二狗子急忙擺手,“我晚上都吃飽了的,這會兒還沒消食兒呢。”

臨了又掀開衣服給我看了看肚皮,小肚子倒是圓滾滾的,但是胸前那一根根肋骨看着都能彈琵琶。

“我又不喜歡吃雞蛋,”我維持着筷子沒動,“噎得慌。”

二狗子抿了抿唇,“那你就留碗裏,明早兒給大狗子吃,他喜歡吃雞蛋,還容易半晌不到就餓得慌……”

“讓你吃你就吃,哪來的這麽多廢話?”我佯作動了怒,二狗子看了看我,最後總算是把那個雞蛋抓過去吃了。

一碗熱騰騰的面片湯下肚我才全回過神來,連帶被一個“景”字勾起的回憶也平複了不少。那些事到底是過去了,這麽些年也都平靜過來了,沒必要為了一點風吹草動自己吓自己。

如果當真怕橫生枝節,那便提前把這些枝節砍了去。

吃完了順便借着井水把碗洗了,跟二狗子一起回房的時候我又擡頭看了看漆黑一片的天幕。

有東西滴在了我臉上,我拿指尖撚了撚,像是水。

下雨了。

這場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早也沒停下。

房頂又漏雨了,之前我腿傷了一直沒上去修,本來想着春天也下不了幾場雨,拖着拖着,眼看着就要入雨季了。

好在漏水的地方也都摸透了,提前把重要的東西都挪走,拿幾個陶土罐子一接也還能湊合。

我們幾個就伴着叮叮咚咚的滴水聲吃完了早飯。

下雨了就意味着不能去外頭玩了,從一早開始幾個小家夥興致就不高,吃完了早飯大狗子和二狗子幫我把前一陣子晾幹了的草藥鍘好碾碎,小莺兒則一個人趴在窗臺上不知道看什麽。

看了沒一會兒,小丫頭突然挺直了身子,一指窗外,“阿恒哥哥來了!”

大狗子和二狗子都站了起來,一反一早上的頹靡之态,興沖沖地就要往外出。

“都站住!”

三個孩子齊刷刷沖我看過來。

“今天誰也不許出去。”我放下手裏的藥杵,把他們三個挨個兒都掃了一遍。

天色陰沉的厲害,我又背着光,估計是把這幾個孩子吓着了,屋子裏一時間除了叮叮咚咚的水聲,靜的連個喘氣聲都沒了。

又過了一會兒我才站起身來,抄了門後一頂鬥笠,出了門。

果然是阿恒來了。

雨霧彌漫間由一個模糊的影子逐漸清晰、靠近,最後變成一個棱角分明的人。

阿恒打了一把素傘,遙遙便看見了我,擺了好一陣子手不見我搭理,又加快了步子。

“你在這兒幹嘛啊?不冷嗎?”來到跟前阿恒才慢慢停下來,又把傘往我這邊遞了遞,眼角含笑地看着我,“該不會是在等我吧?”

“是在等你,”我站在那扇破柴門正中間,雖說真要攔人這門鐵定是攔不住,卻還是執拗地以一種強硬的姿态表達着我的意思,“當日恕我眼拙,竟然有眼不識泰山。”

“啊?”阿恒明顯一愣。

我拿出那塊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是你的吧。”

“你真找着了?”

阿恒眼神一亮,剛要伸手,東西卻又被我收了回去,只能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所以你是姓景?”

“是啊,”阿恒愣過之後點了點頭,“我姓景,單名一個朔字,不過家裏人都叫我阿恒,這麽叫着親近。”

“景行止是你什麽人?”

阿恒皺了皺眉,“那是家父的名諱。”

我突然就想笑,繞了那麽大一個圈子,最後還是逃不脫這個樊籠。就像是某種刻進你命數裏的詛咒,在你自以為已經走的足夠遠、足以擺脫它時,它再猛地出現在你眼前,撞你一個頭破血流。

“玉哥兒,你怎麽了?”阿恒估計看出了我不對勁兒,剛要再上前一步,我卻猛地退了回去,将兩扇柴門一掩,把人隔絕在門外。

“玉哥兒……”阿恒收住了步子,隔着柴門看着我,那雙清亮的眼睛卻一點一點收了起來。

我垂下眉目:“侯門貴胄,我們高攀不起,你以後都不要來了。”

“什麽意思?”阿恒繼續锲而不舍地盯着我,“你是在趕我走?”

我點頭:“是。”

阿恒一時之間沒轉過來,愣了好一陣子,才道:“可我答應了大狗子他們要教他們功夫。”

“他們不學功夫了,”我盯着腳下積了一攤的小水窪,“明天我就把他們送到老秀才那裏讀書去。”

“這是他們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他們的意思。”

“你把大狗子他們叫出來我親自問他們!”阿恒嗓音壓的很低,我還是聽出了裏面顯而易見的怒氣,指着我身後:“我來又不是找你的,只要他們三個誰跟我說個‘不’字,我不用你趕自己就走!”

身後幾個小家夥早就在屋裏待不住了,剛一露頭就被我堵了回去。

“滾回去!”我把鬥笠摘下來一把砸到房門上,咚的一聲,三個孩子齊齊吓了一跳。

“誰今天敢出來就給我滾,永遠別回來!”

阿恒一巴掌拍在柴門上,“柳存書,你沖孩子們發什麽火?!”

我愣了愣,腦海中一瞬間竟是有些感慨,多久沒人叫過我這個名字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道:“我的人,要打要罵不用你管。”

“就因為我姓景?因為我是景行之的兒子?!”

我冷冷開口:“早知道你姓景,當初在柳鋪集上我就不會搭理你。”

我把他那塊玉佩隔門扔出去,濺起的泥點子沾污了墨色長袍。

“從此咱們兩不相欠。”

“你想欠小爺還不伺候了呢!”阿恒一把抓起地上的玉佩扭頭就走,沒走了幾步又突然回過頭來,把手裏一直提着紙兜沖着我狠狠砸了過來。

自然是被柴門擋住了。紙包破裂,裏面的東西撒了出來,桃花酥還是杏花糕盡數落到泥水裏,泥點子又反過來濺了我一身。

滿目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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