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避禍有三術

我默默目送阿恒離開,步子邁的六親不認,袖子甩的氣勢洶洶,只可惜風向不配合,剛走了沒幾步就險些被迎面而來西南風掀了個跟頭。這種天氣打傘沒什麽用處,雨都是斜的,遮了頭也蓋不住臉。阿恒又被傘帶的向後踉跄了兩次之後索性就讓那傘随風而去了,這才得以邁開大步威風凜凜地走了。

直到人再也看不見了我才收回目光,心裏默默地松了一口氣。

避禍有三術: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防已經來不及了,我也只能發而止之亡羊補牢。我甚至有些慶幸,至少不用等到真正為時已晚時才驚覺過來,到時候說什麽都晚了。

這種侯府裏長大的小公子,估計從小到大都沒受過這種待遇,回去發發脾氣,摔摔東西,過個兩天也就好了。

而我們也重回正軌,繼續安安穩穩茍且度日。

挺好的,橋歸橋,路歸路,從此相安無事,各自安好。

就這一會兒的功夫身上已經濕了大半,一腔心緒激蕩慢慢平息,這才意識到還真挺冷的。

我慢慢折身回去,到門口撿起方才被我撇了的鬥笠,一邊沿兒都折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修好。

早知道把阿恒扔了的那把傘撿回來了。

剛跨進屋,卻猛地被一股力道推了一把,我一個沒站穩往後趔趄了幾步,又被推回了雨裏。

好不容易穩下步子我才擡頭看過去,只見小莺兒堵在門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我:“你為什麽趕走阿恒哥哥!”

這丫頭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做梨花帶雨,一上來的山崩地裂的大場面,這一聲吼夾帶那個趔趄,晃得我好一陣子沒回過神來。

還沒等回到屋裏,大狗子又質問:“阿恒哥哥有什麽錯,你憑什麽趕他走?”

“憑什麽?”我看着這一個個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小崽子們,沒由來地就想笑,不過個把月的時間,阿恒就把我的人收的服服帖帖的,到底是他太厲害,還是我太失敗了?

我看着他們,一字一頓道:“這是我的家,我趕個人走,需要什麽理由?”

二狗子輕聲問我:“我們以後是不是再也見不到阿恒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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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靜了一靜,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過了一會兒小莺兒“哇”地一聲哭出聲來,一把推開我跑了。

我擡頭看了看天,雨還在下,冷滲到骨子裏了就只剩下麻木了。

我忽然生出一種累到極致的感覺。

這麽些年來,我住在這麽個破廟裏,把他們三個豆芽似的小東西一點點拉扯到如今能跟我頂嘴,別人尚在爹娘懷裏撒嬌的年紀我就得在懸崖峭壁上讨生活,一日不努力凍餒之虞就逼近一分,若不是撐着一口氣,我只怕走不到現在。

可這口氣随着這場雨突然就撒沒了。

我知道他們為什麽喜歡阿恒,我沒帶他們過過一天好日子,每一天都在受凍挨餓中度過,或許當初他們若不是被我撿到了,投生到任意一家都會過的比現在好。

而阿恒是光,帶他們見識了這個世界除了在爛泥裏打滾其實還有另一種活法,人可以活的頂天立地,挨了打可以再欺負回去,桃花酥杏花糕不一定要在重大的節日裏才能吃到,撒嬌耍賴也能有所獲。

我能自私地把阿恒趕走,卻沒辦法承擔起阿恒走了帶來的缺失。

所以已經不是“救”了,而是“戒”,我深知戒去溫暖美好和一切曾經擁有卻再也觸之不及有多困難,所以也委實不能怪他們會難過生氣。

大狗子和二狗子拽了我好幾下袖子我才回過神來。

“你們兩個在家等着,”我把那頂折了沿兒的鬥笠重新帶上,“我去把小莺兒找回來。”

出了柴門我往四下裏看了看,小丫頭跑的挺快,這會兒早已經不見蹤跡了。

猶豫再三,我先是循着上山的路找了過去。

下雨天山上危險,我生怕那小丫頭一時想不開,選了這條路。

不遠處的牛角山籠罩着一層白茫茫的霧氣,煙雲缭繞像什麽與世隔絕的仙境,只是這仙境裏隐匿的卻不是什麽好東西。這場雨下的不小,牛角山上明溝暗槽數不勝數,入了春以來借着山頂上的融雪水漲了不少,再加上這場雨助勢,小範圍決個堤不成問題。那小丫頭萬一一不小心卷到哪個小溝溝裏,那點身量都不夠看的。

途徑老頭山腳下的小屋,那一個個蜂箱蓋的嚴嚴實實的,全然不受這點風雨影響,連帶着那個矮趴趴的小屋,這會兒看着也堅實了不少。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敲了敲門。

空蕩蕩的敲門聲回蕩了幾圈沒人應,我剛要轉身,門卻應時開了。

門內的老頭端着煙杆子看着我,見我淋的跟落湯雞似的,卻一點都不意外。

“你見着小莺兒了嗎?”我急忙問道。

老頭又眯着眼看了我一會兒,适才搖了搖頭。

“叨擾了。”我沖人拱了拱手,動身欲走,

“進來坐坐吧,”老頭側了側身子,讓出裏頭暖烘烘的炭火爐子來,爐子上頭還煨了一壺酒,正汩汩冒着熱氣。

“我……”我抿了抿唇,“我還有事兒。”

“我賭你回不到家就得暈倒在半道上,”老頭也不強行留客,自顧自回頭又在炭火爐子邊上坐下了。

我又看了看燒的正旺的紅泥爐子,只覺得身上冷的更厲害了,猶豫了片刻,還是進了門。

“把門帶上。”老頭頭也不擡地道。

關上門我又自己找了張凳子,剛一坐下就覺得暖意撲面而來。這種外頭風雨大作屋裏靜谧溫暖的感覺确實不賴,若不是還要找小莺兒,我倒真想這樣被炭火烤着睡上一覺。

老頭倒了一杯酒給我,不是什麽好酒,辛辣的厲害,但順着喉嚨滑下去之後全身上下都生出一股暖意來。

老頭問我:“小丫頭怎麽了?”

我捧着杯子邊喝邊道:“跟我置氣,跑了。”

“置氣?”老頭像是想明白了什麽,“你把東西還給他了?”

“嗯。”我點頭應道,“一百兩沒有,你把大狗子帶走吧。”

老頭咬着煙嘴笑了,“大狗子嘛,還是先放在你那裏,等我什麽時候想要了,自然會問你要的。”

我擡頭看了老頭一眼,沒看出什麽東西來,才又低下頭去繼續啜我的酒。

“不過這個事兒你做的對,”老頭這次難得沒跟我嗆,“他跟咱們不是一路人,多交無益。”

話說的沒毛病,但我聽着不是個滋味,反問道:“他是什麽人?咱們又是什麽人?”

“他是什麽人我不清楚,”老頭隔着一片煙霧彌漫看着我,“但咱們,都是流亡人。”

我猛地擡起頭來,“你到底是誰?”

“到別處找找吧,小丫頭沒上山。”老頭沖我擺了擺手,已經無意再與我攀談下去了,“從這兒走的,就算是只貓、是只狗,我也能知道,丫頭片子壓根就沒來這邊。”

杯子已經空了,我再坐下去也問不出什麽來了,只能起身離開。

就在我關門的時候,只見老頭又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幽幽開口:“柳家小子,記住你是什麽人。”

從屋子裏出來,姑且信了老頭的話沒再繼續往山上找,折身下山又在村子裏找了一圈,最後在村口的老柳樹底下找着了人。

而這個地方離着家門口不過百十步。

據村裏人說,這棵老柳樹足有上百年的樹齡,幾個人都合抱不過來,夏日裏枝繁葉茂起來能遮天蔽日,發達的根系裸露出地面,虬曲盤繞圍成了個樹洞。

我找着人時,小丫頭正在樹洞裏睡的香甜。

我看着那張稚嫩的小臉蛋上還帶着兩行淚痕,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怒該笑了。

樹洞太小,我顯然進不去,只能先把人搖起來。

小莺兒睜了睜眼,鴉翅般的睫毛被淚水粘作一團,看見是我,小嘴兒一扁又要哭了,“玉哥兒……”

“好了好了,”我無奈笑了笑,“出來咱們回家了。”

小莺兒從樹洞裏爬出來又順勢爬上了我的背,那頂折了沿兒的鬥笠往她頭上一扣,她正好還能靠在我背上。

小丫頭趴在我背上小聲嗫嚅:“玉哥兒,對不起,我不是要故意惹你生氣的。”

我輕輕嘆了口氣,“我沒生氣。”

“我就是太喜歡阿恒哥哥了,不想他走。”

“我知道,”我心裏酸了酸,最後只能很不甘心地承認:“我也喜歡阿恒。”

小丫頭從我背上擡了擡頭,“那你為什麽還要趕他走?”

“我問你件事兒,你先回答我,我再告訴你我為什麽要趕阿恒走。”我把人往上撮了撮,“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怎麽辦?”

“你怎麽會不在?”小丫頭脫口而出,頓了頓,語氣突然急了起來,“玉哥兒你要去哪兒?你不要我們了嗎……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玉哥兒你不要走……”

說到最後竟又帶了幾分哭腔。

我哭笑不得,只能安慰道:“我不是真走,我就是打個比方……不過等你長大了也還是會分開的,你早晚都是要嫁人的。”

“我才不嫁人!”小丫頭兩只手使勁勒着我的脖子,氣鼓鼓道,“要嫁我就嫁給大狗子或者二狗子,咱們永遠都不能分開”

我笑了笑,不跟她在這個問題上兜圈子了,回到之前的正題:“你不想跟我分開,是因為咱們在一起太久了,你依賴我,覺得離不開我是嗎?”

小丫頭想了想,輕輕點了下頭。

我接着道:“如今你們對阿恒也是一樣的,依賴他,信任他,想親近他,跟任何一個人相處久了我們都會産生這樣的情緒。我不走是因為咱們的家就在這兒,你們出去玩一整天,回來依然能看見我,可是阿恒不一樣,終究有一天他是要走的。”

小丫頭這會兒已經沒有那麽大的情緒波動了,趴在背上怏怏問我:“他要去哪兒?”

“去他該去的地方。”我輕聲道。

“就像你喜歡吃糖一樣,糖甜甜的,大家都喜歡吃,但是突然有一天,糖沒了,只剩下很多很多的黃連,到時候該怎麽辦呢?”我輕輕嘆了口氣,“糖吃多了就吃不了苦了。”

小丫頭把頭抵在我背上,“我知道了,你是怕我們吃多了阿恒哥哥的零嘴兒,就吃不下二狗子做的野菜馍馍了。”

我笑笑點了點頭,姑且就當是這樣吧。

作者有話說:

進忠有三術: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漢 荀悅 《申鑒·雜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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