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學而時習之

回到家時二狗子已經熬好了姜湯,大狗子則把之前那些藥材分門別類處理好、收拾好。我背着小莺兒進屋後他倆對視了一眼,各忙各的誰也沒開口。

小莺兒跑的時候風風火火宛如一代女俠,這會兒了反倒扭扭捏捏賴在我背上不肯下來了,小聲央求我把她送回自己的小屋裏,爬到自己的小床上,抱着髒兮兮的小被子不撒手了。

說是小屋,其實跟外頭也就隔了一層麻布。之前小莺兒一直是跟我們睡在外頭的大通鋪上,但這丫頭有個毛病,睡着了就喜歡往人懷裏鑽。大狗子二狗子還好說,主要是我這個年紀實在有點兒尴尬。被她一連鑽醒了好幾天之後我痛定思痛,小姑娘越長越大,這麽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忍痛去集上裁了幾尺最便宜的麻布,又找鎮子上張木匠打了一張小床,給她圈了這麽塊地方出來。一開始這小丫頭還不認,每天晚上都是我給哄睡着了再給抱過去,睡了幾晚之後就漸漸體會到了沒有大狗子打呼嚕和二狗子磨牙的好,這才認了這塊地方。

這裏面也就一張小床一個板凳,但讓我立下了規矩,除非得了小莺兒的準許,否則不論是大狗子二狗子還是我,都不能涉足半步。

這會兒大狗子就端着兩碗姜湯站在外頭,等着這位小主子發話才能進來。

但是小丫頭窩在床上一個字也不吭,我不由好笑,“怎麽,怕大狗子他們笑話你?”

“才不是呢,”小丫頭扁了扁嘴,“我就是……不想理他們。”

大狗子在外頭隔着帳子喊,“你理不理我沒關系,先把碗接進去,燙死我了!”

小丫頭還是蔫蔫的,看了看我:“玉哥兒,你幫我接進來吧。”

我笑了笑沒再挖苦她,從大狗子手裏接過兩只碗,回過頭來遞給小莺兒一只。

小莺兒皺了皺眉,“我不喜歡吃姜。”

“那你喜歡吃藥嗎?”我硬是把碗塞給了她,“你淋了雨,不喝姜湯就會生病,到時候我就把院子的甘草黃連白芷全都給你煮成一鍋,捏着鼻子灌下去。”

小丫頭這才不情不願地把碗接過去,“我才不會生病……”話沒說完就鼓了個鼻涕泡,偷偷摸摸拿袖子擦了還想看我注意到沒,一迎上我了然一切的目光,我倆一起笑了。

午飯小莺兒沒出來吃,一直等到晚飯才磨磨蹭蹭從她那小屋裏出來。兩只狗子也不知道怎麽突然開了竅,對上午的事兒只字不提,一頓飯吃完了三個人就又和好如初了。

小孩子的心事來的快走的也快,就這麽一會兒功夫就把之前他們要死要活的阿恒哥哥抛之腦後了。

操勞了一天又淋了雨,我本以為自己一沾枕頭就能睡着了。可是直到身邊兩個小家夥都打起小呼嚕來了我還是沒有一點睡意,腦子裏有根弦反複拉扯着,一直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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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給孩子們講了個放牛郎的故事,一個放牛郎家裏世代給雇主家放牛,有人問他,你放牛是為了什麽啊?放牛郎便道,為了攢錢,娶婆姨,生娃。那人又問生娃幹啥啊?放牛郎一本正經地回道:“你是不是傻,有了娃我倆就可以放更多的牛了。”

當時幾個孩子一笑了之,我事後卻又細細想了很多。幾個孩子都不小了,尤其是大狗子和二狗子,我一直忙于生計沒工夫管他們,由着他們散漫過到現在,從記事到現在,從來沒有走出過牛角山的範圍。

但是以後呢?我靠采藥為生,他們以後也采藥為生,以後世世代代都靠采藥為生嗎?

我能一輩子爛在這裏,也要拉着他們跟我一起爛在這裏嗎?

他們喜歡跟着阿恒學功夫,也喜歡聽阿恒講外面的的故事。市列珠玑,戶盈羅绮,競豪奢。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柳鋪鎮裝不下十萬人家,別說柳鋪鎮,就是整個牛角山下的十裏八村加起來,也沒有十萬人家。他們聽阿恒講外面的人外面的事時眼睛裏的光芒是山裏那些神魔鬼怪怎麽也比不了的。

所以白天我跟小莺兒說起離別的事,其實也不是那麽遙不可及。

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沒等二狗子起床就先把飯做好了,天色微明的時候把三個孩子叫起來收拾妥當吃完了飯,我從多年攢下來的小銀庫裏數出來三個人的束脩,讓三個孩子去鎮子西頭的老秀才家裏讀書。

“讀書?”小莺兒歪着腦袋看我,“讀書有什麽用?”

“讀書可以開蒙,識字,明禮……”我有些心不在焉地看了看窗外,“總之是好事。”

“可是讀書了我就沒時間玩了,我們還要練習阿……”

二狗子急忙上前捂住了小莺兒的嘴,“玉哥兒都說是好事了,那我們去就是了。”

我點頭,道:“別人都是六歲開蒙,小莺兒正合适,你倆已經是晚了。到了學堂要聽夫子的話,禮敬師長,不要欺負同窗,”我着意看了大狗子一眼,“你是大哥,照顧着他倆點,別惹事。”

大狗子看了看我,點了點頭應承下來。

又站了一會兒,我想不出還有什麽好囑托的,把束脩交到大狗子手裏,“那……去吧。”

大狗子問我:“玉哥兒,你不跟我們一塊去嗎?”

“我就不去了,”我随手從牆角拿了把小手斧,“今兒天不錯,我去山上看看。”

大狗子抿着唇看了看我,“那你當心點。”

我把他們送到門口,又想起來去後院的泥壇子裏掏了十幾個鹹鴨蛋讓他們帶給老秀才,也算是一點見面禮了。

一直看着他們仨手拉着手走遠了我才折身回去,又在院子裏茫然四顧了有一柱香的功夫,看着寂靜如許的院子,一時間不知道該幹點什麽了。

最後我把院門上了鎖,還是決定去山上看看。

自從上次在山上崴了腳我倒是有段時間沒上山了,牛角山較之之前那種蒼翠欲滴的顏色又蔥郁了不少,蟄伏了一個冬天的花草林木紛紛舒展開來,争奪那一分土地一寸陽光,好像拼了命地開花結果才不枉這一生。

又一棵老樹被新藤纏死了,之前有一片龍葵的地方被牛筋草取代了去,不起眼的蘑菇在枯樹底下靜悄悄度過自己朝生暮死的一生。

牛角山就是個很神奇的存在,每天都有新的生命誕生,又有舊的生命老去,一天一個樣子,從來不曾為了誰滞留過。卻又孕育了山腳下祖祖輩輩的人,子承父,果承根,好像亘古以來就沒變過。

腳還沒有好利落,昨天背着小莺兒走了那一段又有點舊傷複發,我不勉強自己,到了半山腰就沒再往上去。

沒有所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半山腰往下這一塊早就被人挖成篩子了,能撿着漏的時候不多,以前這一片我基本上看都不看。

更何況今天我心思不在這兒。

說到底,我是到山上來避難來了。

我有點……接受不了一幫孩子琅琅的讀書聲。

雖然我也不知道待在家裏跟那些好幾裏之外的讀書聲有什麽關系。

山上的時間過得總是快的,我回到山腳下的時候日頭已經近午,看了看筐裏那兩棵小的可憐的牛蒡和車前,覺得自己這一上午算是白過了。

從山路上一路下來,遠遠就看見破廟門口像是站了個人,等來到近前,果不其然,一個乞丐模樣的人正隔着籬笆往裏打量。

說起來這人我還認識,是這附近幾個村裏流竄的乞丐,神志好像有點問題,瘋瘋癫癫地四處沖人傻笑,不過倒是從來沒到我門上。

估計是看我倆挺像,把我當成同行了,覺得不跟他搶生意就已經不錯了。

見我回來退後了幾步拿眼睛斜睨我,等我看過去時卻又慌亂地移開目光四處瞎看。我心生幾分疑窦,心裏算計着該不會是白日來踩點準備夜裏偷東西的吧?不過我信奉財不外漏,那幾兩銀子藏得極好,除了老頭應該沒人知道。剩下的那點東西連賊都不惦記,踩點都不值當。

我背對着乞丐開門,隐隐聽見後面小聲叫了幾句“狗子他哥……”

等我一直開門進去又走了兩步才回過味來。

這個“狗子他哥”貌似是在叫我……

我平生第一次生出這麽強烈的要給他倆改名字的沖動……

我僵硬地回過頭來,那乞丐總算大着膽子上前了幾步,拿手掩着嘴像是防誰似的小聲問我:“你是狗子他哥不?”

“我……是。”

“你家大狗子……”乞丐捂着嘴嘻嘻笑了兩聲,“你家大狗子被人打了!”

我皺了皺眉:“誰打的?”

“一個老頭,”乞丐把髒兮兮的頭發咬在嘴裏,模拟捋胡子的樣子,“一個白胡子的老頭,啪、啪、啪……嗚嗚嗚……可疼了……”

我愣了愣,把筐往地上一扔,直奔着老秀才的小學堂而去。

作者有話說:

市列珠玑,戶盈羅绮,競豪奢。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宋·柳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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