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潤物細無聲

我倆回到房裏的時候都已經是後半夜了,大貓沒了蹤跡,二貓已經出來了。

幾個孩子睡得香甜,我倆輕手輕腳上了床,躺回各自的被窩裏,相視一笑。

“明天起床你不會又不見了吧?”我邊壓着被子邊問。

“不會,”阿恒笑笑,“我以後一直都在。”

一夜無夢。

黎明将至時外面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想想院子裏沒什麽該收的,将軍有躲雨的地方,房頂的窟窿也已經補好了,身邊的人呼吸均勻,全然沒受影響,頓覺安穩踏實,又朦朦胧胧睡了過去。

再醒已經是大亮了。

雨還未歇,天色陰沉着,些許雨絲從窗縫裏灑進來,沖散了這些天來剛剛積攢起來的一點暑氣。

柴火煙氣夾雜着飯菜香一起飄進來,後院傳來幾聲雞鴨鵝叫以及大狗子他們的嬉笑打鬧聲。我睜眼,第一眼便是一張精神抖擻的臉。

“早啊。”阿恒道。

我揉着眼睛笑笑,“早。”

下雨的緣故,外面天色還暗着,我打了個哈欠,問道:“什麽時辰了?”

阿恒道:“快午時了吧。”

“什麽?”我愣了,“幾時?”

阿恒又掐指算了算,“哦,是我算錯了。”

“我就說嘛,”我伸了下懶腰,“我怎麽可能睡那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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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快午時了,而是午時已經過半了,”阿恒繼續道。

我:“……”

所以外頭那飯香不是早飯,而是午飯?

我仔細想了想,明明覺得剛閉上眼睛沒多久就醒了,怎麽可能一睜眼就午時了,思前想後,還是阿恒騙我的成分居多。

“你別想訛我,”我笑道,“你也剛醒不久吧,都還沒來得及下床,難道說咱們兩個都睡過了?”

阿恒從床上起來,一雙眼睛低垂着看着我,眼裏笑意明顯,“我辰時就醒了,一直等着你呢。”

“你等我幹嘛?”

“怕你起來看不見我,”阿恒突然伸手,把我一縷睡亂了的鬓發捋到耳後,“到時又說我不告而別了,再跟我急。”

那半截帶點冰涼的手指從我耳朵邊劃過,明明是挺随意的一個動作,我卻莫名覺得別扭得難受,偏開頭又在枕頭上狠狠蹭了幾下才緩過來。

我費了點勁兒從床上坐起來,邊穿鞋邊道:“我可下床了啊,你現在認錯還來得及,一會兒被我發現你騙我,我可要把你趕出去的。”

阿恒笑着跟下來攙着我,“不用你趕,我要是騙你,帶上将軍一起走。”

在房裏聽着屋頂上滴滴答答雨下得不小的架勢,真到外面來了也就是細細密密的牛毛小雨。可是天色陰沉的厲害,好像蘊含着下不完的雨的似的,連帶着整座牛角山、整個柳鋪鎮都籠罩在一片黛色之下。

院子裏起了一層朦朦胧胧的霧氣,不知道是炊煙還是雨霧,織了一層網,蓋過家家戶戶的房頂,一直綿延到遠處層巒疊嶂的山林間。

一看這陣仗我就知道,雨季要來了。

牛角山周遭地帶一進五月就開始進入雨季, 雨也不大,就跟今天這雨似的,沾衣帶的程度,時停時歇,能拖拖拉拉一個月那麽久。

一旦下起雨來就上不了山了,所以一進雨季就是柳鋪人閑下來的時候,鎮子上的人往往會提前囤下幹糧,囤下柴火,炕頭上支張小桌煨個小酒,酒酣茶濃間就把這個月過完了。

當地人都說這場雨是山神對山上生靈的庇佑,這個時候正好是萬物交配延續後代的時候,也正是有了這場雨,柳鋪人才有了源源不斷能從山上獲取的資源。

山與人達成了一種默契的共識,這一個月裏互不進犯,各自休養生息,所有的情仇恩怨都得等這場雨停了再說。

見我出來,幾個孩子都停了打鬧,大狗子沖我揮揮手,“玉哥兒,下雨了!”

“嗯,”我點點頭,“估計會下一陣子了,幹柴都囤好了嗎?”

“早就囤好了,”大狗子指給我看屋角廊下堆着的幹木柴,“夠用好幾個月呢。”

小莺兒撅着兩條牛角辮一蹦一跳到我跟前,“玉哥兒,你起來了?”

我點點頭,小丫頭圍着我轉了一圈,“昨天還在床上躺了一天,阿恒哥哥一回來你就好了,他是藥嗎?專治你的病?”

我被這小丫頭堵的啞口無言,稍稍看了看阿恒,回過頭來揪了一把小莺兒的辮子,笑罵道:“小丫頭片子。”

小莺兒沖我做了個鬼臉,又一蹦一跳去找大狗子和二狗子了。

小孩子都喜歡水,院子裏東竄西跑也不知道躲着點,不一會兒就撲騰地鞋上身上都是泥。我跟阿恒站在屋檐下看了一會兒,喊道:“一會兒誰給我蹭的滿屋都是泥就打斷他的腿。”

阿恒從牆角堆着的幹木柴裏抽了一根,淩空揮了幾下試了試力道,頗為滿意地別在後腰上。

“你幹嘛?”我看着他。

“打斷腿啊,”阿恒道,“我看過了,這根正合适。”

“……再換根細點的。”

“再細了可就打不斷腿了。”阿恒一本正經道。

我從他後腰上抽出那截幹木柴,不輕不重地往人屁股上抽了一把,“我先打斷你的腿。”

“刀子嘴豆腐心,”阿恒笑笑把木柴抽走随手放下,“你呀,也就對我下的去手。”

這場雨一下就是小半個月,這半個月閑下來,正好用來給三個孩子開蒙。

一本《三字經》學了一半,我就基本摸清了這三個小崽子是騾子是馬。

大狗子天生不是吃這碗飯的,坐下沒一會兒就跟屁股上長了火疖子似的,扭來扭去恨不能把自己扭成一條豆蟲。一會兒撓撓背,一會兒又扣扣手,最後拿書擋着打起瞌睡來。

小莺兒也沒好到哪兒去,她對書上的字不感興趣,感興趣的只是阿恒帶來的紙和筆,埋頭看着一絲不茍的樣子,紙上落的全是花鳥小人兒。

也就是二狗子有點兒讀書的樣子,但也就僅限于樣子了——看着書,握着筆,一筆一劃照着寫,就是雙目無神,心思早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我一手抄着本阿恒捎帶過來的閑書一手磕之前曬好的南瓜子,一邊琢磨着這書裏的故事怎麽這麽些年了還是那些老掉牙的情節,一邊又覺着這南瓜子吃着忒費勁,要是有人給我剝好了能直接吃就好了。

想法剛生出就有一只手突然遞到我面前,留下一把剝好的南瓜子仁,又抓走了一把帶殼的。

我看着那一把瓜子仁不禁笑了,“你怎麽不吃?”

阿恒精瘦修長的一雙手剝瓜子倒是挺熟練,兩根手指一夾、一翻,果仁落進手裏,果殼扔在地下,幹淨利落。反觀我,身上床上全是七零八碎的瓜子殼,阿恒回了個白眼,“祖宗你就消停會兒吧,到時候還得我來打掃。”

我這半個月在家專心致志地卧床養傷,過了一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逍遙日子,倒真是将一身身骨将養懶了。聽了阿恒的話想想也是,索性把手裏的也扔下了,靠在床頭心安理得地等着阿恒投喂。

阿恒看看我這不成體統的架勢,又看看下面各懷心事的孩子們,笑罵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為了證明自己也不是那麽不正,我清了清嗓子,沖孩子們道:“好了,咱們再繼續往下學啊,剛學到哪兒了來着?”

大狗子睜了睜惺忪的睡眼,小莺兒一臉茫然地看着我,最後只有二狗子給面子地應了一聲,“馬牛羊。”

“對,學到馬牛羊了,”我點點頭,“它的下一句是‘曰喜怒,曰哀懼。愛惡欲,七情具’。這句話呢是說人生有七情,分別是喜怒哀懼愛惡欲。喜怒哀懼都好說,高興了會喜,生氣了會怒,傷心了會哀,害怕了會懼,這些你們都體會過了,再大一些也會體會到‘愛惡欲’。”

小莺兒懵懵懂懂地看着我,“為什麽要再大一些。”

我不禁笑了,“‘喜怒哀懼’是人之常情,生來就會有,但‘愛惡欲’卻是要等真正體會過了、品嘗過了,你才能知道自己愛什麽,厭惡什麽,想要什麽。你們平生沒有出過牛角山,所結識的人最遠不過阿恒,沒見過世間最熾烈純粹的愛,最陰詭殘酷的惡,又怎麽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我知道,”小莺兒脆生生道,“我愛的是玉哥兒、大狗子二狗子還有阿恒哥哥,惡的是幺蛋,想要的就是咱們永遠都在一起。”

大狗子接着道:“我愛的是烤兔子肉,惡的是茄子白菜,晚飯想要吃一大盆米飯!”

二狗子也道:“我愛的是晴天,惡的是下雨天,想要明天就能放晴!”

我無奈搖了搖頭,輕聲道:“你們才多大,懂什麽是真正的愛惡欲。”

再回頭卻發現阿恒正看着我,問我:“那你呢?經歷過愛與惡,找到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了嗎?”

我看着那雙眼睛,一時間收斂了所有的情緒,回憶翻江倒海而來,又被我在緊要關頭及時壓制住了。

我輕嘆了口氣,向後靠在床頭上,只道:“我想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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