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蘑菇立立生

小莺兒想一家人永遠在一起,大狗子想吃一大盆米飯,二狗子想晴天,而我,只想活着。

哪怕一個人形單影只,流離失所,永遠都走不出陰霾,我也要活着。

阿恒愣了一下,片刻後對我笑了,“你這想要的很籠統啊。”

我也笑了,“活着才能擁有一切嘛。”

“也是,”阿恒把一大把瓜子仁塞進我手裏,指尖擦着掌心輕輕一劃,“比如現在,你就能擁有一大把南瓜子。”

我愣了愣,撿了幾顆扔進嘴裏,倚靠在床頭慢慢嚼着,脆生飽滿,齒頰留香。

到了傍晚的時候雨勢漸小,後來更是停了下來,只是天色還陰沉着,還沒下盡興似的。

即便如此也夠幾個孩子高興一陣子了,一個個坐在凳子上扭了扭去,心思早就不在書上了。

小孩子天性如此,我也就不刻意刁難了。把阿恒那本沒什麽新意的話本倒扣在床上,站起來掃了掃身上的瓜子殼,對幾個孩子道:“紮好褲腿,拿上背簍,咱們上山。”

“上山?”阿恒愣了一下,“你腿上的傷能行嗎?”

我從床上下來原地跳了兩下,“早就好了。”

在床上窩了這半個月,再加上每天晚上都有阿恒熱忱地幫我換藥,這一點小傷口早就沒有大礙了。

阿恒還是不放心地看了看外頭的天色:“那萬一半路上又下起來怎麽辦?”

我伸手抓了把瓜子,把阿恒拽出房外鎖了房門,“你怎麽婆婆媽媽的,有這功夫咱們都到山上了。”

阿恒還欲再說什麽,看到三個孩子早都收拾妥當,背着背簍提着籃子,一人頭上還有一頂小鬥笠,一臉興奮地看着他,只好笑了笑,“走吧。”

說是上山其實也不準确,畢竟我們沒到山上去,充其量只是在山腳下轉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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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入雨季山上就變了個樣子,在雨裏抽條的枝葉油亮發光,從山上下來的溪水冰涼徹骨,清可見底。蓬勃的枝葉倒映在水裏,綿延交融,甚至讓人分不清那裏是樹,哪裏是水。

雨水能喚醒很多東西,比如這些靠腐殖為生的菌子。

樹根上,枯草間,細細找來都是一撮撮小傘包。之前被藤纏死的那棵老樹更是發揮了最大的餘光餘熱,整根樹樁上不留餘地,青苔、菌子、木耳雜生,有些地方還生出新發的枝芽來。

一個背簍兩個籃子,我們分作兩組,三個孩子一組,分了一個背簍一個籃子,我跟阿恒合用一個籃子。

分開之前我囑咐道:“你們往東,我們往西,不能上山,不能下水,最遠到東頭的瘌痢坡,天一暗了就回來集合,知道了嗎?”

“好!”幾個孩子齊齊應道,嬉笑着消失在密林深處。

我收回視線,轉頭邊走邊道:“咱們也走吧。”

“他們幾個行不行啊?”阿恒一步三回頭地往回看,有些不放心,“會不會有毒蟲猛獸之類的。”

“山腳下沒事,”我彎腰撿了一棵大腳菇扔進籃子裏,“他們對這一片挺熟的,知道怎麽保護自己。”

“哦。”阿恒點點頭,轉而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那你跟我一起是覺得我保護不了自己?”

我埋下頭去輕輕笑了,“哪能啊。”

阿恒虎着臉瞪我:“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我笑道:“你是阿恒大俠,我怎麽敢。”

一邊說着一邊拿眼去瞄阿恒,果不其然阿恒兩眼一眯,我撒腿就跑。

如今“阿恒大俠”是個避諱,阿恒明令禁止任何人再這麽稱呼他——當然會這麽稱呼他的只有我一個,所以這條禁令也就是針對我下的。

只可惜,我算準了這個是心慈手軟的事主,我又是個嘴欠的,就更喜歡拿這個稱呼揶揄他了。

阿恒果然追了兩步就不追了,“你別跑了,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再摔個跟頭還得躺半個月。

我放慢了步子等他,回頭倒退着走,“不是不放心你,而是你對這一片不熟悉,不知道險處在哪裏。你看見那棵歪脖子樹了嗎?”

阿恒順着我指的看過去,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問道:“那棵樹怎麽了?”

“那棵樹在秋天會結特別好吃的果子,酸酸甜甜的,水頭特別足。不過得早來,不然就被山裏的鳥獸吃光了。”

“……那有什麽好危險的。”

“不危險啊,”我笑道,“就是看到了,跟你說說。”

阿恒:“……”

在那棵歪脖子樹底下挖到一叢雞枞菌,我撿着新鮮的拾到籃子裏,對阿恒道:“像這種菌子就是可以吃的,煲湯有一股雞肉味,大狗子和小莺兒都喜歡。但還有一些是不能吃的,有些還會有毒,你要摘之前先問問我。”

阿恒不為所動地看着我。

“這個是真的。”我不由笑了,“牛角山上的墳頭每年都有幾座是因為吃了有毒的菌子添的。”

我走出幾步找了一棵紅頂黃杆的蘑菇,輕輕一碰傘蓋底下就洇出一層靛藍來,“這種叫見手青,就是有毒的。”

阿恒問:“中毒了會怎麽樣?”

我想了想:“據說會看見一群小人兒在你身邊跳舞。”

阿恒盯着那棵蘑菇盯了良久,突然抿了抿唇,“讓你說的我很想試試怎麽辦?”

我低頭小心翼翼把那棵見手青挖出來,裝進了籃子裏。

“……不是說有毒嗎?”

“可你不是想吃嘛。”

阿恒咽了口唾沫,“要不……還是算了吧。”

我就喜歡看阿恒這幅一本正經認真起來的樣子,沒忍住又繼續逗他。

“見手青處理不好的話是有毒……”我回頭沖他一笑,“但我能處理好。”

“你啊……”阿恒竟然沒有惱羞成怒,停下步子無奈一笑,突然快走了幾步一把握住了我提着籃子的那只手。

手上有熱源汩汩傳來,透過幾根指骨,頃刻洇了一手心的汗。

我愣過之後趕緊往回縮手,奈何那幾根手指銅澆鐵鑄一般,不動分毫。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阿恒強勢地把手指從我指縫間插了進去,隔着籃柄與我十指交握在一起。

我停下步子,擡頭看着阿恒。

阿恒總算在目光之下敗下陣來,稍一愣神的功夫我當即把手抽回來。

竹籃落下,之前采的菌子灑落一地。

阿恒偏了偏頭,躲開我的目光,“我就是想幫你拿着籃子。”

我指節僵硬回縮,背着手撚了撚手指,指尖滑膩,都被汗水濕透了。

氣氛一時之間僵持了起來,只餘下風穿林間窸窸窣窣的聲音。

有些事情雖然沒有挑明,但彼此心裏都清楚。

我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阿恒看我的眼神裏多了幾分粘膩的味道,以前互相打鬧,動起手來不留餘地,如今他卻總是小心遷就,處處讓着我。

我以為我不說破,裝作視而不見,一切就能當做無事發生。可阿恒卻已經把這種忍讓當做一種變形的放任,從最開始的靠近、試探,到如今越來越明目張膽。

“玉哥兒,我……”阿恒動動嘴唇,話說的跟蚊子哼哼似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了……”

我蹲下把之前灑落的菌子拾回籃子裏,本來有一肚子話要說的,可一聽見阿恒可憐兮兮的語氣就都卡了殼。

“你生氣了?”阿恒蹲下幫我一塊撿,“要趕我走?”

我還是沒忍住笑了,“你對我趕你走是不是有什麽執念?”

“我不是……”阿恒聲音更小了,“你不知道,你那天站在雨裏的樣子特別讓人心疼。”

“被趕走的又不是我,你心疼什麽?”

“我也不知道,”撿回菌子,阿恒把籃子提起來,這次倒是安分地沒再有什麽動作,接着道:“我當時在氣頭上,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其實我剛轉過頭去就後悔了,當時就特別想回過頭去抱抱你,可是又覺得你太脆弱了,我怕我一碰,你就碎了。”

我沒忍住回了一個白眼,“你才碎了呢。”

我當時是什麽樣子我早就忘了,只記得被一個“景”字沖撞地措手不及。一直以來我都小心翼翼過活,阿恒是闖進我生活裏唯一的變數。這個變數在我的放任默許之下以一種緩慢且強勢的方式融入到我的生活中,誰也不知道究竟會誘導着通往何處。

“玉哥兒,”阿恒從後面拽了拽我的袖子,說出來的話輕且堅定,“你讓我抱抱你,行不行?”

我停下步子皺了皺眉,“你這次知道自己在幹嘛嗎?”

尾音還沒落下,只覺得身前一個身影倏忽撲了過來,腰身被兩道強有力的力道收緊,灼熱滾燙的氣息緊随其後,貼着我耳後重重嘆了口氣,“總算抱到了。”

“反正你不能把我趕走,”阿恒有恃無恐,一只手從腰間慢慢滑上來,貼緊了後背,“我當時就想這麽抱着你,跟你說一句‘別怕,有我’。”

天色陰沉,壓得人喘不上氣來,我深吸了一口氣以緩解周身的麻頓,還沒等把人推開,卻見不遠處繁茂的枝葉後頭有什麽輕輕一動。

“阿恒,”我拍拍阿恒的後背示意他把我松開。

阿恒意猶未盡松了手,我立馬跑過去查看。

“怎麽了?”阿恒緊跟上來。

“剛剛這裏好像有人。”我撥開枝葉蹲下身,果然在地上找到了兩枚潮濕的腳印。

“有人怎麽了?”阿恒皺了皺眉,“說不定是其他上前采菌子的村民呢。”

“不是,”村裏人在天沒徹底放晴之前是不會上山的,他們信奉鬼神之說,怕這時候上山會沖撞了山神。

所以剛才在這裏站着的肯定不是村民。

我漸漸凝眉,“是那個老頭。”

“老頭,什麽老頭?”阿恒一愣,“那個想金槍不倒的老頭?”

“壞了,”念及老頭剛剛可能看到的情形,我心裏猛的咯噔了一下,“孩子們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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