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熊妖篇09

風一吹,幽寂的空間中便響起很是孤獨的回響,血腥氣彌散開來,久久未能消散,程錦朝時不時用爪子撥開自己的外衣看傷口處的衣裳,再沒有新鮮的血湧出來,這才歪頭看明塵:“尊者。”

明塵頓了頓:“哦……”

哦什麽?程錦朝耳朵耷拉下來又警惕豎起,四周聽了聽,又小聲道:“您的傷好了些,下面的禁制怎麽辦?”

“我如今受了傷,即便是打開禁制,也不知根源之惡以什麽形态出現,有多厲害,還是小心些。我禀報回去,宗門自有安排。”

程錦朝本想說你不就是下一任宗主麽,現在不做安排麽?但還是沒有問出口,想來明塵總有自己的立場和決斷。況且,這所謂的下一任宗主并不是板上釘釘的事,看明塵每天獨來獨往,程錦朝心裏也對宗主人選花落誰家産生了疑問。

尾巴晃了晃,程錦朝又朝深淵下看去,那黑色靈力不自覺地吸收着下面的黑氣,根源之惡和她的黑色靈力簡直是久別重逢似的,好得如膠似漆,就是把那什麽根源之惡吞進去,程錦朝也沒有半點不适。

想來,她一只妖,回到這裏自然會舒坦許多。

但金色靈力的存在使她在這裏有三分不自在。

總是矛盾的,她從未和自己好好相處過,尾巴越多,越徒增煩惱,一個自己還照顧不了,兩個,三個,全都打起來,自己扇自己巴掌,自己折自己的面子,總也沒有消停的時候。

等明塵修養好了,并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起來喊她走了。

一人一狐就沿着來時的路走出去。

此次出來,最大的收獲便是,收拾了許多熊妖戰士。但是沒有見到熊妖幼崽和那些母熊,雖然不算斬草除根,但也是讓熊妖大傷元氣。

明塵的判斷是,熊爪城仍然不能住人,因熊冬眠在即,母熊為了養育孩子也勢必會出來覓食。其實吃人還要冬眠,這本是不符合常理的,奈何許多妖都還殘留着為獸的習性,為冬天的到來貯藏糧食,冬天就會安寧許多。

這個冬天,恐怕熊妖要鬧騰起來。

程錦朝聽罷,試着去尋找那些殘餘熊妖的痕跡,并沒有找到,明塵解釋,那是因着無論人還是獸,都很是看重下一代,熊妖出來去盤古遺跡挖掘什麽東西,必定會早早地将家眷都安置好,一時半會兒是找不到的。

狐貍這才放棄,尾巴蕩了蕩,想起自己的生身母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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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遺跡出來到現在,她始終維持着原形,想深刻記住這第三條尾巴的感覺,一路上晃得像團火,燃燒在叢林之間。

只可惜明塵看不見。

明塵只是走了幾步,撫摸着從程錦朝處收回的玉符,忽然道:“玉符,你拿回去。”

程錦朝心裏想着那玉符原來對自己很有防備,關鍵時刻就能直接把自己捆死,稍微遲疑一下,還是化作人形,默默接過別在腰間,并沒有說好說歹。

“我們天衡宗出現在世間的日子極其短暫,追根溯源,也只有三百年。”明塵忽然說起天衡宗的故事來。

程錦朝嗯了一聲示意自己在聽。

“那時,只是一群年輕散修聚集起來,決定保護自己的小城而自發組織的小隊,”明塵道,“你也見過初代宗主,就是記名簿中的那位,她號召和自己要好的夥伴,就像生虎和躍海這樣的,每日按時起來練功,一同抵禦妖怪,同吃同住。”

不知道什麽時候,程錦朝忽然意識到兩人之間站得很近,仿佛在遺跡中拉勾,出來時也自動黏連在一起,影子重疊,她的影子被明塵包裹,或者明塵的影子被她的吞沒,分不出彼此,那昏暗的光透過層層樹葉的罅隙微弱地籠在二人之間,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二人,彼此之間被拽在一起。

明塵的影子在晃動之後貼近了她。

她沉默地望着地面上的霜凍,忽然截斷了明塵與她說起的往事:“地上結了霜,難道是已經隔了夜?天氣很是陰沉,竟然看不出是晚上還是早上。熊妖和禁制的事情非同小可,咱們還是快些走吧。”

她往前一步,将自己沉重的影子從明塵尊者那裏拽出來。

她在前,明塵在後,影子追着影子,獵人追着獵物,這才是正确的位置。

明塵也沒有再繼續說天衡宗的由來。

天衡宗,本來只是像那個年代衆多自發聚集起來的小隊一樣,并不出衆。

最後,卻成為了天下第一宗派。

連初代宗主自己也沒想到。

兩人先回到了熊心城。

自明塵和程錦朝走後,城主握着鐵印寝食難安。

他聽說過天衡宗給自己庇護的城池鐵印為信物,這東西又能在一定程度上抵禦妖族,又能借此理直氣壯地去天衡宗求援,二者締結盟約,相當于一座城的保命符。

從來不敢去想熊心城這麽個破地方竟然也能摸到傳說中的鐵印。

他半晚上沒睡好,把鐵印放在枕頭邊上,看了又看,如果不是怕亵渎修真者,簡直就要摟着親上一親。

對着個鐵疙瘩,把熊心城方圓幾十裏的情況都回想了一遍。這是個荒煙的地方,窮苦得要命,甚至都沒幾家會用銀錢的,土地也并不算肥沃,勉強糊口,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本地特産,也沒出過什麽才子游俠,什麽散修也沒出過幾個,就是大力士也沒見有多少,稀松平常,簡直比路邊的一棵野草都要不起眼。

怎麽就忽然祖先保佑,有仙人來了呢?還是那有名的傳說中的明塵尊者,騎着仙鶴,載着兩個調皮搗蛋的熊心城少年回來了,還有個熊爪城少女甚至成了人家親傳的弟子。

他一時半會兒想不通,只曉得這是天大的機會落在了眼前,是一口大餡餅,自己不撲上去咬一口簡直對不起列祖列宗。

這鐵印是借給他的,尊者并沒有和他熊心城締結契約的意思。

越想越想是火燒了心肝肺,連外衣也沒批,敲開了幾家長老的門,把腦袋碰在一起,叽叽咕咕,直到早上。

早上,明塵和程錦朝出現在城門口。

程錦朝在前頭,被面前的景象吓得直蹙眉。

城門大開,城主就抱着一卷草席號啕大哭。

明塵一進門就聽見人哭,就要往前,程錦朝先開口:“城主!這是怎麽了?發生了什麽!”

明塵頓住了,側耳聽四周的動靜。

城主抱着草席,癱坐在地上,腦袋靠在賣炊餅的擔架旁邊,哭道:“尊者,您該早點來啊!”

程錦朝:“難道我們離開時,有妖怪襲擊熊心城?尊者不是給了你鐵印嗎?”

“快別提了呀!這鐵印可太好了!實不相瞞,我當城主以來十多年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熊妖侵擾,我爹就是被熊給叼走的……十多年來,我爹一直托夢對我說,當了城主要好好庇護一方,我是戰戰兢兢,可我太沒用了……始終沒有做好。直到鐵印在床畔,我又夢見我那苦命的爹,我爹托夢說,如今有了鐵印,我們熊心城就有指望了!而他老人家也可以瞑目了!”

程錦朝眨眨眼,看城主哭天搶地幹嚎的樣子,又看看明塵抿着唇面色不太好的樣子。

這個城主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胡說八道還在繼續:“早上起來,我又喜又悲啊!我爹怎麽知道,這鐵印是和天衡上宗締結盟約才能有道,我手裏的,只是借來的呀!今天尊者就要拿走了,我爹白瞑目了!我這是欺哄老爺子啊!尊者行行好吧,別把鐵印收走,您這樣的大能,手指頭裏漏點兒威風出來,我們熊心城這鞋底子大的地方也就夠用啦!”

原來是打鐵印的主意。

程錦朝還沒來得及發怒,就見到一個老人拄着拐杖顫巍巍地怒吼:“胡說些什麽!你怎麽大早上就抱着你爹的草席在這兒嚎喪!”

城主道:“我是不要臉!我是沒臉沒皮,我沒臉見我爹呀!我們熊心城又弱小又窮苦,要是仙人尊者也不管我們,我們就只能讓熊妖叼走了吃呀!”

老者道:“平時不見你出來,我們弱小,要你這個城主做什麽吃的!你沒有用,還要連累全城人跟你一樣沒骨氣!起來!別丢我們熊心城的臉!”

四周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城主果然是把沒臉沒皮秉持到底,擡頭盯着明塵看,也不顧人家是個瞎子,目光炯炯要在人家身上燒出個洞來似的,像個小孩似的撒潑,尊者不留下鐵印不讓走。

程錦朝看看明塵,明塵站在原地,并沒打算說什麽,也不打算制止,于是她也不說話,轉頭看城主。

那城主又道:“我爹讓熊妖叼走了,心肝肺都掏出來了,就剩一條草席給我,還不許我坐在這裏哭!”

“滾蛋!”老者一拐杖把城主抽了個屁滾尿流,顫顫巍巍地走到明塵面前。

此人看起來在熊心城很是有名望,認識的都給他讓路。

老者到明塵面前,二話不說,膝蓋就軟了下來。

明塵看不見,卻從衆人驚呼中猜出了點什麽,剛要挪動,就發現狐貍已經走出去了。

老者跪得利索,程錦朝比他更利索,擡手一托,扶着老者:“使不得,您有話不妨直說。”

膝蓋硬是沒彎下去。老者要沉下去,卻發現抓着自己的這少女竟然有把子力氣,托着他愣是跪不得,只好無奈道:“我們城主在尊者面前丢臉了。”

對方是長者,明塵就開口了:“不礙事,我知道你們想要鐵印。”

程錦朝瞪圓了眼,沒想到明塵這樣直接,一下子揭破了對面這二人唱的這出拙劣的戲。

雖然是有些質樸地好笑,可明塵也說得太快了。

老者啞然失笑,搖頭道:“尊者誤會了,我們雖然想要和天衡宗締結盟約,卻也知道這鐵印不是随便能給的。我們熊心城地方偏僻,也沒有為人族做出什麽大貢獻,是不敢想的。尊者為這幾個年輕人親自來,又為我們去降妖,已經是報答不了的恩情了。”

明塵疑惑道:“你們要什麽?”

“老朽厚顏,說是不要鐵印,卻還是沖着鐵印來的。我們只聽聞別的城能和天衡宗締結盟約,卻不知是怎麽才能有這個機會。我們熊心城人有手有腳,就是不知道我們是哪裏不足,還請尊者解惑,要與天衡宗締約,我們要做到什麽?我們願用熊心城人的力氣去掙仙門的庇護,哪怕不是十年,是三十年,五十年,甚至百年。人說,妖怪不是凡人能殺死的,我們這些凡人,即便只能做凡人能做到的事……”

程錦朝本是看戲一般要看看城主和老者演了出什麽戲,聽完這話不由得肅然起敬,動容道:“受教了。”

圍觀的衆人都七嘴八舌起來:“是啊,尊者說說,我們要做些什麽,總有一天我們能堂堂正正得到庇護的。”

“組織守城軍士,”明塵道,“以你們自己的力量,擊退過一次妖怪。”

程錦朝忽然想起離星城那些軍士,又看看熊心城衆人。想起生虎,想起躍海,想起姚一行,想起其他人,又看看明塵,想起明塵說天衡宗的由來。

離開熊心城,程錦朝短暫地和母親告別,和積極籌備什麽守城軍的生虎和躍海告別。

回程時,程錦朝的羞愧源源不斷。

“您能講講天衡宗初代宗主的事麽?之前,您沒有說完。”她狡黠地換了個口吻,假裝是明塵沒有說完,而不是她蓄意打斷。

是明塵帶着她禦劍而行,因此又貼得很近,她吐息在明塵蒙眼的布條上,抿着唇不敢再大口呼吸,卻因羞慚而鼻息漸重。

明塵沒有理她。她羞愧難當,在空中變了原形,身體一縮,把腦袋埋在尾巴中間。

明塵這才道:“是我沒有說完嗎?”

程錦朝:“是我不識好歹。”

明塵抿着唇,繃着冷淡的弧度,半晌才露出一絲笑來:“确實。”

“請您給講講吧。”程錦朝低聲下氣。

“努力修煉,日後會知道的。”

程錦朝耳朵耷拉下來,有一下沒一下地舔着爪子,三根尾巴都毛茸茸地搭在頭頂,打出一片安全的陰影,躲起來,免得羞愧的氣息冒出。

明塵又笑了,歪着頭似乎在體會她的情緒:“你在高興什麽?”

“請尊者責罰。”

明塵已經習慣了她的怪癖:“我不與狐貍計較。”

程錦朝化作人形:“請尊者計較。”

高空中,光與暗都質地輕盈,模糊在一處,劍刃上重疊着二人的影子,粘稠沉墜。

“我還要打你手心不成?”明塵無奈。

程錦朝眨眨眼,忽然羞恥地低下頭,不敢一口答應,擡頭看看明塵,只敢假裝出沉靜的語氣:“尊者說笑了。我犯了錯,尊者責罰我,有您自己的方式。”

“怎麽聽見打手心還愈發高興了?”明塵很是不解,感知中,莫名覺得狐貍愈發快樂。她越來越敏銳感覺出狐貍的喜怒哀樂,不在靈力的感知中,更像是某種直覺。

或許,凡人将這種感覺稱之為……默契。

程錦朝沉着道:“我實在是可恥,請容我吐納一番,擯除雜念。”

“從沒見人一心期盼着挨手心板子的。這也不難,等回了洞府,得了空,打得你皮開肉綻,看你還要再亂想。”明塵暗自搖頭。

程錦朝:“有錯了才挨罰,是為教導。”

“名義上,你挂靠在我門下,你就是喊我一聲師父也不為過,我打與不打,都是教導。”

“打我嘛。”程錦朝脫口而出。

說完,立即意識到自己說了句可怕的話,捂住臉蹲下,化作狐貍再也不肯起來了。

明塵呼吸一窒,幾乎有些結巴了,無恥,可恨,妖怪胡言亂語諸如此類的詞一起湧在喉頭,最後磕磕絆絆,幾乎不成句子地責罵道:“與你……與你說笑的,你這混賬,這,我——”

說不出,索性不說了,站得離程錦朝遠了半步,只差一分就要從飛劍上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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