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熊妖篇10

熊心城的事,明塵是放在心上的。

她雖然指點他們,說需要通過自己的力量來勝過妖族的入侵,但還有更要緊的事,就是需要有個修真者知道此事,禀報回宗門。否則天衡宗再神通廣大,也不能平白無故跑過來給人鐵印。

她願意去宗門中先将此城記錄下來,日後就不用像離星城那般等待一年。

鐵印收回了。

而程錦朝開始胡言亂語胡說八道,她自己躲開後,想了想,摸出鐵印,刺得程錦朝不敢近身。

這倒是好用。她暗自想着。

又不由得抿起唇,免得笑出來。

程錦朝在飛劍上整理心緒,沒一會兒就恢複成了個正經人,又畏懼鐵印的威懾,愈發顯得面目冷淡雪山般難以接近。才挂上冰山美人的皮,心裏就又蠢蠢欲動着,想起被鐵印灼傷的痛,就探頭望,忽然想到那鐵印也不是明塵驅動,是那鐵疙瘩自己的威懾,不是明塵收拾她,興致就下去了。

仍是一副修行者的冷淡模樣,心法轉得飛快,金黑靈力依舊打架,身體更加輕盈。

只是黑色靈力吸收根源之惡這事兒叫她心裏惴惴,卻不敢和明塵說,只好自己拉偏架,努力壯大金色靈力,把黑色靈力擠到角落去。

天氣陰沉,幾不可見的日頭在層層雲前透出一星半點的光,令人喘不過氣來。

而遙遠的寧州,日頭格外刺眼。

寧州的天氣向來都好,大太陽頂在頭上,每只妖的影子都棱角分明。晃久了眼前發紅,日頭也發紅,身子發軟,曬得口幹舌燥,只想飲人血吸□□氣,緩解內心的躁動。

然而此時,一堆妖怪都不敢躁動。不管是那毛茸茸的一堆,還是沒長毛的一堆,都噤若寒蟬地低着頭,斜着眼看地上趴着的老蛙。

蛙鼓起兩腮,匍匐在地,很是恭順,說話卻咬牙切齒:“狐王,我沒用。”

陰影中,一條毛色純淨的白狐趴在一條死去的豹子身上,閉着雙眼,眼尾很是魅惑地上揚着,九條尾巴仿佛在水中一般,靜靜地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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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在是沒有想到——”

“你是瞎了,還是瘋了,以你的靈力,想要一擊就殺了明塵?你那一擊,明塵小半天就修養好了!你還跑去她身邊?你以為你藏得住?我都藏不住!”

白狐忽然睜開眼,四周的妖怪趴得更低更卑微了,蛙妖龇牙咧嘴,不敢擡眼。

“不過,這都不重要。”白狐從豹子身上走下來,忽然化作一個白衣女子,伸出纖纖十指,狠狠地在蛙妖腦袋上抽了一記:“你穿什麽皮不好,奪舍狐貍?”

蛙妖大驚,抖得仿佛篩糠:“大王,我……我不是有意亵渎狐族,只是……只是那明塵身邊只有這只狐貍精……啊這只,這只紅狐同族!我也是,一時……想不出別的辦法。”

砰——白衣女子擡腳,狠狠地踏下去,蛙妖被這一踹轟入地底,血汩汩直流,卻也不敢說半句不是,只哆嗦着大喊:“大王,我——”

轟——

深坑被埋上了,蛙的聲音也直接被截斷。

衆妖悚然而驚,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白衣女子足尖一點,人又輕盈地飄回死豹子上,翹起一條腿,漫不經心地打量自己腳趾上的灰,又拍了拍身下的屍體,笑道:“如今,妖族,還有哪個大王?”

一旁一個機靈的小妖怪恭維道:“自然只有狐王一個!不論形态,統統只認狐王老大一個!”

“那你說,狐族,和敏捷見長的豹族,哪個更強?”

“自然是狐族!”

“和力量見長的虎族?”

“狐族更強!”

“那麽,哪族比狐族更強呢?”白衣女子撫摸着死豹的耳朵,目光巡過漫山遍野的一群妖怪代表,嘲弄似的呵了聲,聽見機靈的道:“沒有!狐族是妖族最強!狐族最強!”

不機靈的也跟着喊了起來,一開始是稀稀拉拉的幾聲,後來,就化作了整齊劃一的吶喊聲。

“狐族!狐族!”

白衣女子冷笑,卻也在衆妖的呼喊聲中面色和緩,擡手止住:“可是我狐族式微,族人稀薄,後嗣極少,這是為什麽呢?”

衆妖都不敢說話了。仿佛是死一般寂靜。

地面漸漸開裂,皴皺,仿佛一張桌布被人用力撕扯,露出淩亂的波紋。

白衣女子垂着眼,大地的裂痕映入眼底,她沉默許久,聆聽群妖的動靜。

年輕的妖面露疑惑,年老的妖低頭不語,并捂住了同族少年少女們的嘴巴,禁止他們發言冒犯了狐王。

樹葉撲簌簌落下,停留在一只蜥蜴的腦袋上。

“你們不敢說了。那我也不提。”

白衣女子輕輕勾手,大地漸漸傳來微弱的震動。

“今天,以這次地裂為證。我寬恕你們。”

狐王站在群妖面前,伸展雙臂,黑色的雙眸暗藏怒火,然而她知道面前這些妖怪承受不住。

她懲罰,她寬恕,她有一切權力。

“但你們要尊重狐族,哪怕是剛生下來的狐貍崽子,無論這狐貍崽子能不能化作人形修成妖,你們都要尊敬它。”

王理當得到臣屬的尊重。

“不管那只狐貍是跟在我身邊還是跟在明塵身邊,是不是你們眼裏所謂妖族的叛徒,我都要你們尊敬她。任何一只狐貍,都必須得到尊敬。任何情況下,只有我,狐族的族長,才有權判斷另一只狐貍是否該死。”

說到這裏,她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多了,但這些蠢貨,如果不說清楚一點,就不能領會她的意思。就連她身邊最中心的老蛙,也不明白她的意思,竟然敢用那髒臭的魂魄侵占一只狐貍?

狐妖就要踏在所有妖族的頭上,騎着他們的腦袋,踐踏他們的祖先。血債沒有血償,就用尊嚴來換。

衆妖低頭:“謹遵妖皇命令!”

不再是一個族群的王,而是整個妖族的皇。

她側耳聽自己的新稱呼,喉頭湧上難以抑制的嘲弄。但她還是沒有大笑起來,免得吓瘋這群蠢貨。

地面再次劇烈晃動起來,一整座山仿佛被幼童随意撥弄的撥浪鼓,晃得所有妖大驚失色。花草樹木都穩穩紮根在地面,只驚起群鳥仿佛被潑出去的水,成群結隊地起飛。

一片尖叫慌亂之後,大地恢複平靜。

群妖看見了年輕的狐王,或者說妖皇仍舊站在原地,手中提着剛剛被她扔在地上的蛙妖,仿佛是提着一塊破布。

蛙妖還活着,九尾妖皇把她扔下,将死去的豹王屍體扔了過去,柔聲道:“念你忠心,下不為例。”

蛙妖虔誠地叩拜,不顧傷痕累累,奮力地吞吃豹王的屍體。

年輕的妖怪被新皇的喜怒無常震懾,縮了縮腦袋,不敢多言。

老妖怪們則嘆息,在一聲令下後各自退去,互相聚在一起,低聲商議着什麽。

狐貍們數量稀少,都聚攏在白衣妖皇的身側,大都年輕瘦削,尾巴枯槁沾血,再小一些的幼崽卻是被照顧得很好,毛色油亮,肚皮圓滾滾。

一只毛茸茸的小紅狐貍見大事談完了,就連滾帶爬地鑽到妖皇的懷中撒嬌。

妖皇臉上露出溫柔的笑意:“你又長大了些,怪沉的。”

“人家就是長到二百斤,大王也能抱得動。”小狐貍嬌滴滴地晃着尾巴,一點兒也不怕。

“五百斤也抱得動,多吃快長,早些長大,找上那心儀的郎君,生一窩狐貍崽子我才高興呢!”她把小狐貍放在地上,瞥見衆妖中,一只黝黑的狐貍變作個黑臉青年,似乎有話要說。

擡手遣散衆狐貍,只留下幾個較為年長些的狐妖,有人形有原形,聚在一起。

那黑臉青年沉聲道:“大……妖皇陛下,我很在意那紅狐的事。”

“我們同族之間,不必拘禮。叫我名字就好。”白衣女子變回原形,蹲在一塊磐石上,懶散地伸着爪子,毛色潔淨,仿佛上好的絲絨,尾巴仿佛水藻一般幽幽漂浮,輕輕垂落。

“唐若。”黑臉青年輕聲。

強大的妖皇笑眯眯地哎了一聲。

是狐族動亂中的美好願望。她險些就要叫“假如,也許,希望”之類的,總之她很高興自己是第一個孩子,不用叫什麽吉祥如意。

往事已不可追憶。

她陷入沉思,擡眸看黑臉青年,忽然想起自己要說什麽:“我們狐族本就沒什麽妖,能跟在明塵身邊,也是那孩子的造化,只怕萬一明塵是犯了病發起瘋,不準她吃人,然後引誘她吃人,最後虐殺她。”

另一只灰毛狐貍道:“只是我們沒有親眼見到,也不知那位同族是什麽來歷,自行修煉成妖,還是咱們族中遺落的後嗣。”

黑狐貍道:“按老蛙禀報回來的,瘋子明塵還是有些在意她的,也不知道背後是個什麽原因,咱們也不知道按什麽章程處置。”

“不管怎麽說,同族遺落在外,哪怕不找回她,也不能放着不管。咱們應該去看看她,可惜她身邊是明塵,就很難不被發現。”另一只狐貍發言道。

唐若贊許地點點頭,尾巴一晃,輕聲道:“明塵有何計劃,我們無從得知,沒有危險倒還好,只怕萬一,這位同族就要遭殃。依我看,總要給她一點消息,告訴她族群的事情,若是有個萬一,她也能及時求助于我。而我對上明塵,也是有七分勝算的。”

“我們該怎麽把消息告訴她呢?”一只狐貍問道。

“也不急,也不難,”唐若輕巧起身,“我們的人族客人,會有辦法。”

“那在咱們通知她之前,瘋子明塵就殺了她呢?”黑臉青年很是嚴肅,像一顆釘在大地上的釘子,目光随着唐若的移動而游弋,看着白狐一會兒變做人,一會兒化作狐,看得他腮幫子鼓鼓的,一張圓臉還未脫去稚氣。

“明塵不是行事果斷的人,”唐若篤定道,末了,垂下眼笑,“她總在癡心妄想。”

年輕的黑狐貍不解:“瘋子行事,怎麽能以常理度之?她虐殺過的妖族數不勝數!我們的同族落在她手裏,她——不行,我們的同族一看就是被利用的傻子,明塵還能做什麽好事!”

年紀較大的灰狐貍附和道:“咱們還是多考慮一層,不要對明塵抱有僥幸,當年唐若從天衡宗回來——”

話音戛然而止,笑容柔和的九尾妖皇猛地炸開尾巴,雙眸如火燃燒,死死盯着發言的灰狐,露出了鋒利的獠牙。

灰狐卻并不忌憚她暴怒,只緩緩收了話頭,卻另起一句,輕聲道:“你如今變強,她不會再有那樣的機會。可你知道的,你勾出她心底的惡來,她險些虐殺了你,我們雖然是純粹的惡,但人類……卻不是純粹的善。”

尾巴垂下,唐若收起獠牙,耷拉耳朵:“長老,我只是說,那位同族在明塵身邊一時半會兒不會有危險。”

“我知道。孩子,我知道!但我要提醒你,你太過在意你對明塵的判斷了。你自己說過,你的敵人,并不是什麽修道者。”

“我并不在乎什麽明塵,呵,優柔寡斷難成大事,還當天衡宗宗主?不可能的。”

“我沒有說你在乎她。唐若,我說的是,你對她的判斷。你不會永遠都是對的。你親自近距離接觸她,你是了解她,沒錯。但不要太過倚靠那段時間的經驗來做判斷!畢竟那時候你輸了,而如今,你贏得過她……已經過去很久了,不要囿于過去的經歷。這話,不是針對今天的事說的,是日後千千萬萬個決策。”

唐若眼神流轉,若有所思。

灰狐貍眼神悲憫,輕聲提醒她:“你如今是妖皇了。”

妖族的主宰。

她眸光明滅,半晌,尾巴再次輕盈晃動。

“長老教訓得是。我不忌憚那個瘋子,我只是怕我再出錯,”唐若想了想,輕聲道,“我會催促我們的客人……那位同族的性命安全,我有九成把握。我并不害怕,諸位是我的後盾。”

除了長老灰狐,衆狐妖都急忙屈身行禮。

灰狐蒼老的雙眼露出欣慰的笑意,貼近純白的狐王,兩只狐貍臉頰輕蹭,灰狐貍舔舔白狐後頸的絨毛,輕聲道:“你總是為整個族群着想,像你母親那樣。”

白狐垂首任由灰狐長老為她梳理毛發:“可我渾身上下一根紅色的毛都沒有。不像她。”

“獨特,美麗,柔和,強大,唐若,你生來就該領導我們族群,”灰狐貍緩緩退後,狐首埋下,雙爪并攏下拜,“重寫這荒謬的天地。”

“諸位是我的後盾。”年輕的妖皇重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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