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熊妖篇13

她駕着欲念的浮雲,輕而易舉地升起,自覺體會了三分明塵的不勝寒,随即理智的心就拖拽着狐形肉身下墜——明塵一直在她心中的神座上放大光明,然而明塵是明塵,喜怒哀樂對着她,貼近她,她卻只是狐貍。

于是,狐貍默默無言了,告罪一聲,轉身離去了。

明塵撫過耳垂的墜子,最終沒說什麽,只微微蹙起眉頭,又似乎失望似的搖搖頭,在河邊靜靜站了許久,也離開了。

亘望廳內,天衡宗的人從未來得這樣齊全,除去極重要之處,其餘外派的弟子統統回來,因着宗主仙逝而去,所有人臉上都挂了層難看的表情,仿佛是在嘲諷,正中央的明塵靜靜站着,三輪拷問過後,還是先前替她駐守在離星城的定昌站出來,在正中對所有長老及後面的弟子們行了個禮,自陳身份之後,開口問道:“我在離星城庇護一方,見城門懸着狐貍的尾巴。人說是因為一只狐妖當街鬧事被你轄制格殺。但我仔細查問,卻得知事情起初,這狐妖先來到離星城,甚至還有在蛇雲幻獄下救了城主姚一行的命的事,之後你還召她見面。是否确有此事?”

明塵:“是。”

“狐妖與你見面後你并未當場格殺,之後才出現了當街鬧事傷人事件。是否如此?”

明塵:“是”

“之後你也并未殺死狐妖,反而只是砍掉尾巴,接着把狐妖帶在身邊,它現在就在你的洞府之內。”

明塵:“是。”

“你甚至為她改頭換面,收為你的侍劍弟子,讓它去外門學習,縱容它禍亂外門弟子,引誘多名外門弟子為她争鬥。”

明塵頓了頓:“沒有。”

定昌倒也沒有拍案而起說什麽狡辯,只道:“那你既然對前面的事供認不諱,想必是有解釋罷!”

定昌和定平雖然不能說是其黨羽,但是,他們是同一輩的師兄弟,定字輩的弟子大都性情穩重,做事會思慮再三,不會貿然跑來拷問明塵藏狐妖的事。此事可大可小,大了說便是勾結妖族,小了說就是養虎為患不慎重。全看最後是誰定案。明塵并不願多言,也不願辯解脫罪,若是要辯,只需要擲地有聲地咬死這狐貍是被記名簿登記過的,是初代宗主認可過的,就可以讓自己擺脫審問。

然而她隐而不發,她不說話,又是理虧,即便支持她,在審問時也不能貿然開口,就連扶火也在旁龇牙咧嘴,卻都沒說話。

又是一連串拷問,定昌說了在離星城的事,又有弟子說了些在他處的事,一件件一樁樁,都指向明塵,明塵做錯了,事情卻仍然沒敢定性,只說要把那狐貍捉拿控制起來。此時明塵才說話,說那狐妖有天衡宗的玉符,即便是妖,眼下身份也是天衡宗的弟子,可以拷打,除了她這名義上的師父,別人無權将其格殺。

明塵的态度實在是消極,只把自己的底線亮出來,此外任人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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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在天衡宗,所謂勾結妖族的罪名并不是界限分明地立在這裏,若是觸犯,也不是十惡不赦的罪名。只要沒有勾結妖怪傷害人類,或是出賣人類秘密,或是被妖怪蠱惑散播些仇恨人族的言論,就都是可以寬恕的。底層弟子,道心還未鞏固,容易被妖族诓騙,所以如果有被妖族蒙騙的,多是訓斥教導,到了明塵這樣已經是尊者,道心鞏固,願意拿妖怪殺了還是養着,全看她自己的安排。畢竟到了這個境界,能夠約束大能的,只能是道心,而不是任何人定下的律例。道心是天道的分支,是天道的投影,只要還是修真者,只要在生存在這天地間,就要被道心管束。

所以,哪怕明塵張口說:“是啊,我帶了回來,定平長老以為如何?”支持她的人都會紛紛起來指責定平大驚小怪,借題發揮。

然而明塵似乎是鐵了心要把她自己打翻在地,屈從在一衆長老面前。

她不辯解,甚至也阻攔旁人的證詞,扶火曾經說過信她,也一早就知道狐貍的身份,此時本要張口,卻也感覺出明塵有些別的意思,索性沒有說話。

聲讨她的聲音逐漸從涓涓細流變成海浪,一邊倒地沖向了明塵,直接按下了罪名。

罰她禁足一個月,直到宗主葬禮結束之前都不得離開宗門。

又提了人去她洞府把那狐貍抓來關押,那之前曾尋過血脈的小狼崽也一并被帶走。

明塵因看不見,又蒙着眼,心事層層封閉,旁人無從體會,有站在她這邊的,在亘望廳在等着,似乎要問問她的意思,扶火卻比衆人都快,遣散衆人不許因着找明塵而聚集,自己反而一番操作,去敲打了一下看押程錦朝和狼崽的幾個弟子,叫他們不得因對妖族的恨意而虐待程錦朝,也看見了程錦朝,似乎默默無言,坐在漆黑的籠子中,被周圍震懾而可怖的雷電環繞,卻能抱元守一默誦心決。

扶火望了一眼,似乎有些摸到明塵的意思,輕笑一聲。

狐貍卻睜開眼,喊住了她:“扶火長老——能幫我個忙麽?”

“什麽?”

雷電降下,驟然落在籠子上,照亮了程錦朝懷中的狼崽——它愈發瘦弱了,皺巴巴一團,毛發有些枯幹。

程錦朝自己的飯食都喂給它,可它卻日漸消瘦,或許是病了。

程錦朝知道明塵當下另有計劃,自己是拖油瓶,并不敢麻煩什麽,但她知道扶火是明塵一邊的,又聽見她讓看守自己的弟子對自己好些,就生出些希望,輕聲懇求道:“它雖然是半妖之子,卻實在沒什麽靈智,也未曾傷過人。長老若肯,請救救它吧,我實在不知它是怎麽了,吃得多,卻還是瘦弱一團,愈發不好了。”

扶火擡手,叫看押的弟子撥開雷電,招招手讓人把狼崽送過來。

捏着小東西的後頸看了看:“不是病。先前以血脈之法尋找狼妖。取了心頭血,它又沒什麽修為,內府無靈力,心頭血沒有補回,自然就補不回來了。”

“請長老指點,要怎麽救它?”

“以靈力滋養它內府就好。可是狐貍啊,它現在沒有靈力,才是個好妖,我願意給你看看它。若我以靈力飼養它,它長成了,妖性暴露,我為何去飼養它呢?”

扶火淡淡笑笑,把狼崽随手扔給一旁的弟子,對着程錦朝搖頭道:“明塵對你不也是這樣矛盾?你如今弱小,卻也幫不上忙,等你長成,誰知你善惡?明塵發瘋,在你身上下了注,要教導你讓你強大,你真知自己得到的是什麽?是你的性命?不,明塵連道心也壓上了,是一損俱損的賭。她若賭贏了,說不準道心堅固,能突破尊者境界,到那傳說也未嘗可知。可若賭輸了,就什麽也沒有了,走火入魔道心崩壞,連她的命也壓上了——你做過什麽?不過是被拿來賭的籌碼,尚未作惡的妖太多,你幸運地被挑選了。莊家開盤,明塵上桌,你在什麽地方?棋子尚且不能自保,還要擔心別的妖的死活。”

雖然話語難聽,卻是一語中的,程錦朝稽首下拜,接回狼崽。

扶火卻又虛空一指,程錦朝感覺自己不能動了,恭敬傾聽:“但幸運也是機緣。我觀察你,确實和別的妖族不同,是因有人将你好好教導的緣故麽?修身養性,這倒是道心的基礎。實不相瞞,我的确沒看出你是妖。慚愧。”

雷電轟隆降下,将籠子與扶火隔開,幾乎晃瞎了程錦朝的雙眼,等雙眼再能看見,扶火已不知去向了。

在洞府內,明塵練劍,竹杖刺破虛空,滑出虛空一道無形的波紋,收劍,側耳聽人動靜。

扶火道:“你是真想被禁足啊,衆人要見你,你都不見。”

一襲白衣,眼波潋滟,扶火走近,明塵行禮,摸索茶壺,扶火接走,對着壺嘴倒了一口,舔着嘴唇笑道:“這種粗茶沫子,也只有你喜歡。”

“扶火長老,你也看出來了吧!”明塵卻直接道。

扶火笑道:“看出什麽?什麽叫我也?怎麽,你的眼也能看見了?”

着實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明塵解下蒙眼的白布,一對義眼恍若生來就有似的,極為靈動地轉過來盯着扶火看。縱使知道明塵瞎,她也吓了個激靈,仔細一端詳:“總算是磨出來一對适合的。”

“先談正事吧。定平派人去望月城月餘,沒有結果,我去熊爪城不過幾日,就知道九尾狐王要破禁制,也知道了根源之惡的遺跡。”

“嗯。”扶火收斂笑容。

“宗主仙逝不過半日,就急着定我的罪,既然找不到別的,連望月城鄰近最緊要的離星城的定昌師叔也喊回來,只為了來當庭審問我。他若是真要擊倒我也就罷了,找的由頭并不至于我倒,若我當場和他辯駁,他只會自取其辱。他并不是這樣冒失的人。”

明塵很少直接談論起定平和自己的矛盾,但宗主之死推着她,使她直面新宗主之争。她一向認為自己道心飄搖,暫時不能去争,但如今定平有疑點,她便不能直接退讓。

在亘望廳的退讓,是試探,發覺出定平的不對勁來。

扶火卻笑道:“為什麽不是宗主仙逝,他要先下手為強,而你這人在其他方面又滴水不漏,他對着你找來找去,找見那麽一個缺點于是就速速下手了呢?”

明塵只笑笑,敲敲桌子。扶火不開玩笑了,二人都知道定平素來主持宗派中實幹的事,做事并不冒失,即便是不急着找明塵的錯漏,明塵作為後輩也并不那麽讓人覺得威脅。何況二人都是修真者,再怎麽樣也不至于手段龌龊,道心橫在那裏,誰要是背棄了道心走火入魔,那就成了邪修,該被逐出山門,還談什麽競争宗主。

那一對義眼在眼眶中轉了半周,仿佛目光注視着虛空中的某處,明塵才嘆道:“我真想去望月城親自看看是什麽,我也想知道九尾狐王圖謀究竟是什麽!那禁制之下——”

“仔細中了計,擅自打開,或許正中狐王下懷。”扶火提醒道,明塵卻不以為然,輕聲道:“我雖然不能勝狐王,然而天衡宗除去我,還有三個尊者境界,北方荒山宗宗主也可助我。若是能齊心協力,除去狐王,其餘妖族自然不必忌憚。”

扶火只是搖頭:“不說這些,只說你接下來打算如何?”

“如今長老會選定平為代宗主,我示弱不願與之相争,卻不是不争宗主。但所争不在宗內,而是道心。定平的道心是什麽,我尚且不得知,我的道心我卻是知道,并不穩固,我想要以狐妖為賭注,破我心魔,時機還沒有到,心魔擱置,道心卻可以鞏固。我欲向初代宗主申請,封我竅穴,以凡人之身入世歷練,一年為期。正是要選宗主的時候。”

“你自去修煉道心,也不管跟随你的人,不怕你入世期間,他們心涼了都跑了不成?”

“扶火長老,我從未向您示好,您為何偏向我?是因我谄于衆人籠絡弟子嗎?是定平拒絕與您共事而又無他人願争宗主之位嗎?鷹隼翺翔于天,是因蒼天邀請群鳥麽?游魚溯洄而上,是因下游河水拒不接納魚群嗎?人所以支持我,正因認同我,與我是一類,道心如支流彙在川內,因此我只需奔流在前,衆人便向我聚攏,若我是死水一團,衆人為何跟随我?若我是奔流的大河,就近我的支流自然潺潺流向我,修真不是治理國家,以策勝之,不是彼此攻讦,以義審判。乃是天道湯湯,各取活水。從前我認定我尚未長成大河,不足以競争宗主,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若我要争,最緊要之事是什麽!”

明塵漆黑的義眼仿佛射出淩厲的光,然而若那是真眼,必明亮百倍。不同于在狐貍面前展開心魔的軟弱,好像一柄劍,好像道身定在原地,擲地有聲地扔出一句話來,扶火笑道:“是了。”

“衆人既不因我又瞎又年輕而背棄我,也絕不因我入世游歷淬煉道心而背棄我。”明塵道。

扶火失笑:“入世歷練固然是淬煉道心的好辦法,然而你目不能視,封去靈力,你若死在世間,我們怎麽辦?”

“你們總也有自己的道心罷?各自順從道心就是。”

“但聽尊者教導。”扶火對着這個小輩半是無奈半是戲谑行禮,明塵回禮。

“但還是勞煩扶火長老多多留意定平長老。他靈力運轉正常,唯獨行事不正常,即便是糊塗……此時此刻,也不要鬧得太難看了。”

“我也會與其他人說說你今日的決斷的。”

其他人,便是那些默默支持明塵的,明塵卻從未主動招攬示好過的人。

此時,她聽罷,也只是微微點頭:“還請勉勵衆人,修真即是道心,不要忘了最根本的修行才是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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