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熊妖篇14

一片漆黑中懸浮着一只籠子,大小不過程錦朝身量剛好,站起來碰到頭,走起來撞到腳,逼仄狹小,狼崽的呼吸愈發粗重,在四周時不時閃過的雷電中顯得虛弱無力。

程錦朝默誦心決,四周靈力微弱,卻也能夠吐納,把心一橫,試出個土辦法,想起明塵曾以自己的血來試探她,精血是靈氣載體,她便以自己的血喂養狼崽,狼崽總算不再惡化,而她卻日漸虛弱。

她虛弱下來,依稀記得明塵尊者的囑托,要她好歹活着,她自己也記着要讓明塵殺死的念頭,調整了給狼崽血的頻率,逐漸摸索出一狐一狼都湊合着活得挺好的頻率,大約是最為巨大的那道驚雷閃過四輪的時候。

以四道驚雷為一個周期,她估算日子,将其稱之為一天。

她修為不見長,卻也沒有再退回去,程錦朝化為原形,用爪子在籠中抓出淺淺的一道橫,數了數,竟然也有一個月了。

外頭忽然傳來平穩的腳步聲,聽得有人恭敬道:“定平宗主。”

狐貍耳朵支起來,怎麽定平就成了宗主?她還不知道定平經長老會商議,任代宗主直至宗主仙逝一周年後正式競選宗主。

等到成為了宗主,就不必加上名字,直接稱呼宗主即可。

心裏只擔心明塵,想了想,不由得對不遠處那道人影厭惡起來,三條尾巴鋪在地上,把狼崽藏在尾巴之間,自己端坐着閉眼,等到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自己面前才睜開眼。

看守她的兩個弟子行禮,定平先問候了幾句二人看守輪值可辛苦之類的話,又說:“我有些話親自問她,你們可先休息一陣。”

沒想到其中一個弟子道:“定平宗主,此妖是扶火長老親自過問,說務必留着她性命。”

程錦朝對修真者了解不多,看這弟子大膽發言,不由得想這裏許多人都有些固執的傻氣,但并不讨厭。

“我知道,”定平溫和笑道,“我不會碰她一根毫毛,不過是翻出舊案,有些疑問,例行詢問罷了。”

“若是案件審理,需得第三位見證人在場,我二人值守此處,就由我們來做見證吧!”另一個弟子低頭行禮,竟然不肯退去。

第三人在場,是出于公平。但是若是定平發狠要滅口,這兩個小弟子就是自讨死路。然而二人就大膽站出來了,程錦朝歪着頭看,定平笑道:“不愧是我天衡宗弟子,謹守律例,好,就請你二人做見證,也記錄下來,我今日都說了什麽。”

“律例不過是死物,不過道心驅使,要使審問過程正義。”那弟子行禮,轉身退去尋玉簡之後回來,二人站在定平旁邊,不卑不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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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雷電頻頻閃過,程錦朝也看見了定平的長相,相貌寬厚的男人,額頭方正,眼神堅毅,是很典型的修道者長相。

先是審問了幾句有關離星城的事,程錦朝如實作答,只隐瞞了自己對明塵的僭妄念頭。

又是問了熊爪城的事,她所說的與明塵所交代的也沒有什麽出入。

最後才問到在外門時,她是否引誘弟子作亂。

程錦朝眨眨眼,心中雖然是對定平不大喜歡,但她向來都丁是丁卯是卯,很是鎮靜,略一思索,正色答道:“你不過是因為我是狐妖,便覺得一旦有紛争,便是我挑起。殊不知是你們不肯将事情與那些好好來修真的弟子們說清楚,大家胡亂猜忌,才有了紛争。歸根結底是你們的錯,就算有我引誘,有我引導,若你們早早告訴大家,還有我引誘的餘地麽?”

定平在黑暗中面色威嚴,責罵道:“不過一介狐妖,竟以為比修真者更懂天衡宗嗎?”

“說不定當局者迷。也說不定我現在也在胡說,不過是要挑動你的憤怒罷了,我随口說說,你也被我激怒了嗎?”

這話不輕不重,又強硬又慫,一邊質問定平,一邊又說是自己胡說,程錦朝有獸類的直覺,這定平來,她并不感覺危險,卻也沒有多少善意,仿佛隔着的不是雷霆,而是厚厚一層幕布,也不知道是自己在演戲還是定平在演戲——

“狐族多狡詐,就是你這未在族群中呆過的小妖怪也不例外啊。”定平壓着語氣中的惱怒。

族群。程錦朝捕捉到這字眼,微微晃了晃神,想起她那親生的母親死前托孤的情景,又恢複鎮定。

“哦。”程錦朝冷冷淡淡。

“雖然明塵親自為你作保,我卻必須要來看看你這狐妖的詭計。她還年輕,看不清你的真面目,誰知你是不是九尾狐王派來,改頭換面了一番,裝作個未曾作惡的游蕩妖怪博取明塵信任。”

程錦朝:“哦。”

“說說,你族大王派你接近明塵是做什麽?”定平已自顧自地将她定為九尾狐王派來的了。

程錦朝雖然涉世不深,但也是帶着個孩子闖蕩過,怎麽會聽不出定平故意的?于是只是一副窩囊的樣子:“哦。”

“我是為明塵考慮,她從前被狐王蒙蔽過,如今又是你。妖怪衆多,怎麽偏偏就狐妖愛往修真者身邊湊呢?”

程錦朝豎起耳朵,要聽聽什麽“被狐王蒙蔽過”。

“只是你不如你家大王,那狐王好本領,籠絡狐族,竟然讓全天下的狐妖都成了一個族群,為她接應,她竟然大膽到混入我天衡宗,甚至全身而退,明塵那時還不是尊者,竟然就讓她跑了——”

程錦朝盡力不往定平那頭看,以免自己出賣自己的好奇心。

這定平東拉西扯的,不知道裝了什麽套要她鑽。但是,程錦朝的确很是好奇這狐王的事跡,初次見面還是離星城上空,一張幻化的狐臉帶走了蛇雲幻獄的始作俑者,明塵竟然沒追,之後又數次聽說此妖的事跡,而且加上明塵,她愈發想知道了。

“明塵與我并不同心,我二人道心不同,勢必不相容。可惜可嘆,就連狐妖也知道,凡天下狐妖都是一家,只要是狐妖去投靠,都是她的兄弟姐妹。而我們修真者內部卻因道心而離心,不能合流歸一,共抗妖族……唉。”

定平好像就是來沖着程錦朝抱怨一頓的,也像是對着那兩個看守的人說了一番明塵的壞話。然後就走了!

程錦朝格外摸不着頭腦,把定平說的話裝在心裏思來想去,只覺話裏有話,卻不知到底在說什麽。

扶火收到玉符消息,一時蹙起眉頭:“他去審狐妖幹什麽!”剛到明塵洞府前,遇到個和明塵同輩的古古怪怪的弟子,一天到晚都在胡言亂語些什麽要研究妖之惡從何而來的叫明竹的少年。這少年能被扶火記住,完全是因為這少年是鐵了心地忠于明塵,提起來都是得意自誇,好像自家親姐姐似的。

于是擡手召來他:“你在這兒晃悠什麽?”

明竹行禮,滿臉得意道:“回扶火長老的話,我師姐去了記名簿,今日問道,就要入世淬煉道心啦!”

扶火大驚:“快去攔住她!等我把事情說完!”

開玩笑,若等記名簿內的初代宗主把明塵靈力一封,扔到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她還怎麽去把消息傳出去!

所幸人還沒走,剛到記名簿前,被一前一後的明竹和扶火攔住了。

得知定平去審問狐妖,甚至也知道了定平說了些什麽後,明塵蹙起眉頭:“他好端端的,說九尾狐王做什麽?”

扶火道:“你如今沒了禁足令,也可去看看狐妖。”

“不必,心魔就封存在那裏,等我道心堅固回來之後再說,”明塵搖頭,凝神一想,“定平是想告訴我什麽,還是想告訴程錦朝什麽?”

明竹被二人支開,站在不遠處籠着手笑呵呵,一副傻孩子的樣子,忽然被明塵招過去:“你随扶火長老,把狐妖程錦朝手中的狼崽帶走,你不是一直想要研究麽?只要不傷性命,随你研究。”

明塵把程錦朝單獨留給定平,又對扶火說:“不必庇護程錦朝,只要不傷性命,定平要對她用刑,也是可以的。”

扶火道:“你又在試探。”

“若我有所顧忌,恐怕定平不能放手行事,且看看他做什麽。”

“就不怕屈打成招,那狐貍張口污蔑說你好歹?”

“不會。”明塵道。

“是說定平不會讓狐貍屈打成招,還是說狐貍不會污蔑你?”扶火笑着不肯放過明塵,明塵義眼一瞪,好像真是生了氣,扶火是什麽人物,哪裏會被瞪怕了,反而愈發笑道:“恐怕是後者吧?你太相信狐貍是好妖了。若是她真變壞了……”

“那就斬了。”

“真的麽?斬了一個程錦朝,還會有李錦朝王錦朝,殺了一只紅狐貍,還有白狐貍黑狐貍,殺了一只狐妖,還有蛇蟲鼠蟻,下次呢?”

“只賭一次!若她變壞,則世上真無好妖,我願被幼年心魔吞噬,萬劫不複,就此自戕!”

“那只狐妖值得嗎?”

“是我目不能視,卻能看見萬般景象,我信的不是狐妖,是我的判斷。在判斷妖的善惡這件事上,我只最後信我自己一次而已。與這只妖關系不大。”

“為何與我解釋?你慌了,”扶火嘆息,按住明塵肩頭,“心魔難勝,你也怕輸。”

明塵閉上雙眼,再合适的義眼在眼眶中都那般生澀,随時要如眼淚一般湧流而出。

“道心越強,心魔越強,殺不盡,唯有賭,一次次賭贏,道心愈堅,才能突破。”

扶火理解了她,鄭重望向飛在半空的記名簿:“從前修真,在世間,出世,再入世,再出世,從此得見大道,鞏固道心,然而習慣翺翔,習慣揮手便是天雷,再變作孱弱的凡人,不知多少修真者屈就不過,折損在世間。後來入世的人就變少了。修真就是要不怕死,我等願追随新宗主,以大道為劍,除滅這天下作亂的妖族。”

“共勉。”

“我是山間溪流,盼彙入大河。宗主保重。”扶火輕聲道。

明塵忽然頓了頓,摘下了耳垂的白色吊墜,捏了一只給扶火。

扶火翹起蘭花指驚叫:“哎呀。”

“給狐貍。我也勸勉她,鞏固道心。”

那細白剔透,仿佛一枚葉子的吊墜落在程錦朝手心。

鞏固道心嗎……她側身戴上明塵的耳墜,不自覺地流出妩媚,仿佛對着一枚鏡子,鏡中人是另一個她。

“她還是那令人敬畏的正道尊者!光明正大以此物勉勵你,正是鼓勵你向善啊!”

“她落入凡塵,被你誘惑了!你僭妄之心被縱容,你可恥的念頭被鼓勵,她在引誘你作惡,要你愛上她就做了惡,她要堂而皇之地提前殺你!”

“是勉勵!”

“是誘惑!”

“該坦然受之!”

“該反目殺之!”

沒有鏡子,只有眼眸倒映着虛無的自己,一面看不見的鏡,內外混淆,她不知自己是對誰露出妩媚笑意,是自我勾引,是自我擯棄,是鼓勵,是掙紮,三條尾巴狠狠地伸展出去,抻直在半空。對明塵的愛和恨交織,無端的愛與恨,殺意與被殺的快意混雜,妖性和人性的開關被一枚吊墜扯動。

狐妖奮力撕扯起來,囚禁她的籠子甚至被一股莫名而來的力量牽動,在半空中仿佛吊鐘一般狠狠晃動起來。

看押她的弟子立即大喊:“去找人來!我加大雷陣!給我安分點!”

雷霆砸落,此次不再避開籠子,而是直接轟擊在籠子正上方,穿透欄杆,狠狠擊中了狐妖。

程錦朝在尖銳又轉瞬麻木的疼痛中感受到內府那股黑色靈力無邊蔓延,快意襲上心頭,甚至悍不畏死地伸出手去夠那雷霆。果然被狠狠擊中,發出凄慘的痛呼。

“啊……”呼吸微弱,四肢百骸卻興奮起來,金色靈力退讓,黑色靈力在內府中膨脹,心中狂妄的欲念源源不斷。雷霆陣陣擊中籠子,直接擊在她身上的,穿過籠子傳到她身上的,統統模糊,此時仿佛不在籠中,而在廣袤原野,明塵高高在上,驚雷四起,天為雷霆裂開巨大的深谷,明塵牽動全天下的神雷,狠狠地鞭打在她身上。

她在失去意識前,在無邊的快意與猩紅的痛苦中露出笑容,關押她的籠子晃晃悠悠,終于恢複平靜。

殺了我,殺了我。她幾乎瘋叫起來,可張不開口,也不再說得出話,被“明塵”淋漓地責打過,就連尾巴尖都泡在難言的寧靜中。

可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金色靈力卷土重來,那黑色靈力退去,程錦朝羞愧地閉上眼,流着淚痛罵自己的無恥與怪異,淚水比心緒更羞愧,身體知道,她妄想着明塵如神罰一般的責打讓她的身體誠實地異動片刻。

淚水是為自己的身體而流,她不能再口口聲聲地假冒是個好妖了,她妄念過重,為人的廉恥已不複存在了。她為自己哭,哭的是,她承認了這變态的怪異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在那極其疼痛的戰栗中,她史無前例地感覺到輕松與釋然。

那時,她無需考慮自己是人還是妖。

她是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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