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熊妖篇15
明竹接到狼崽時,很是歡天喜地,把它往肋下一夾,另一手捧着玉簡孜孜不倦地研究,時不時看看它,再自己咕哝道:“什麽根源之惡,什麽禁制,狐妖既然知道底下是什麽,典籍中必定會有記載,我非得提前找出答案不可,免得師姐困惑。”
狼崽垂着頭,和明竹不是很對付。
程錦朝醒來時,只看見眼前一道很是炫目的白。
是雷光罷!她默默想着,竭力甩着腦袋讓自己清醒過來,撐着身子,勉強坐起。
手掌下卻并不是平時用來刻字記錄時間的橫道,反而是一片濕潤的草地,草葉還粘在手心。
她擡起頭,又看見了那抹白。
白的不是雷光,卻是一片潔白的絨毛,在微風中微微搖晃,她目光追着這片絨毛,看見一只巨大的白狐蹲在面前,尾巴長長舒展,帶着難以言喻的篤定與安寧落在地上,肆意鋪滿,驕傲而得意地亮出為妖的本事。
程錦朝很快數出了,那白色的尾巴有九條。
她擡起眼,在那只狐貍的眼睛中看見自己,傷痕累累,滿臉惶惑。
白狐的雙眼帶着輕盈的笑意:“還是只小狐貍呢。”
程錦朝微微抿起唇,有些自己也不能捕捉到的喜悅。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同類,理直氣壯地面對面,沒有殺意,也沒有質問,都是狐妖——是同類。
“你是九尾狐王麽?”喜悅轉瞬即逝,她轉過眼,輕聲提問。
白狐笑吟吟:“天下除了我,也沒有第二只九條尾巴的狐貍了。”
驕傲的狐貍垂下頭,看着人形的她似乎有些不滿,伸着爪子撥她伸出來的尾巴,她躲着白狐的爪子,踉跄站起來:“你有什麽事嗎?”
“為什麽這樣提防我呢?我們不是同族的姐妹嗎?”白狐縮回爪子,卻也變成了人形,輕盈走近程錦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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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錦朝直覺是不願意提防的,但此時情景這樣陌生,她還是往後撤了兩步,警惕地望着對方,謹慎地想着自己昏迷之前的事,從明塵讓扶火送耳墜往前,到明竹帶走狼崽,再到定平來審問她。
和九尾狐王有關的,只有定平的談話。
狐貍退後幾步,身子一屈,變回原形,一只紅狐警惕地壓低身子,尾巴一蕩,與白狐繞起圈子來,圈子繞過兩圈,白狐才要開口,程錦朝已經打量好了四周,恐怕是一處幻境,沒有邊際,只有一片草地,天和四周都是一片白。
“是定平?”她搶先問。
白狐定住了,笑道:“是啊,虧得有他幫忙,你才離開那可怖的牢獄。”
她現在不在天衡宗?
程錦朝不由得蹙起眉頭:“擅自帶走我,天衡宗要說我越獄——”
“給明塵添麻煩是嗎?”白狐搶白,程錦朝更加警惕地看着對方。
一紅一白,在風中對峙,兩條狐貍都定住,還是白狐又開口了:“你是我的同族,明塵如今不庇護你,天衡宗那些修道者對妖族恨之入骨,你的處境,我放心不下,親自來接你。”
程錦朝略加思索:“為什麽?”
“什麽?”
“我不過三條尾巴,又沒什麽本事,被人養大,殺了不少妖怪同族,為何九尾狐王親自來關心我的死活?仔細想想,只是因為我跟在明塵尊者身邊吧!”
對面白狐怔了怔,笑道:“哦……那我就,的确是為了明塵來的。”
程錦朝這才略有些放松,卻仍然不失警惕:“今日帶我出來,想必是,不會放我回去了吧?”
白狐撫掌而笑:“正是正是,你也做好準備了吧!”
程錦朝往後想了想,自己被狐王帶走,給明塵帶來麻煩,但自己渺小,只能如小石子泛起漣漪,卻不會對明塵造成實質性損傷。而身邊的九尾狐王可是讓明塵實打實受過挫的。她便不再想天衡宗之事,只鎮定應對白狐,看對方走來,不再反抗,歪着腦袋把她打量了一會兒,直到白狐過來把她拎走,才輕聲道:“你要把我帶在身邊嗎?是了,我這樣弱小,也傷不到你。”
白狐卻沒有與她答話,只狠狠在她後頸一捏,叫她再度昏死過去。
如今是妖族之皇的唐若親自來帶一只弱小的紅狐走,倒也不是因為明塵的緣故。這紅狐是她捎帶拎走的同族,該迷途知返,回到族群的懷抱來。嗅這狐貍的氣味,想來并沒有吸食過人類的精血,靈氣還是清透一團,一時被人的教導所誤,也是正常的。
然而妖皇本身的行動并不順利,定平雖然是個代宗主,但畢竟不是宗主,沒有統管所有鐵印的本事,和她的交易也都是無法兌現,她逐漸失去耐心。
而她也得知了明塵在這關頭居然跑去人間入世歷練,據說歷練的地點只有記名簿裏的初代宗主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以免有人去暗中幫助,反而破壞了歷練的美意。
所以定平也不知道,狐王空手而歸,本來只是想去勸勉一下同族的後輩,看她一臉警惕,一副被人類荼毒的模樣,她索性惱怒起來直接帶走,總好過白走一趟。
一只妖,最終會歸于混沌之中的指引,将毀滅作為本能。有的妖天資聰穎,生來便是合格的獵手,知道如何捕獵其他生物,将靈氣吞沒滋養自己。有的妖資質驽鈍,漸漸長到十年二十年,才逐漸覺醒這本能。然而卻有一種妖,明明資質不錯,卻始終壓抑本能,被人馴化猶如家犬,被吞沒毀滅的本能吸引卻強行壓抑,才顯得修為低下。
手裏的紅狐很顯然就是這類,分明沒有碰過精血,卻自行修煉出三條尾巴,除了父母修為高深之外,也少不得自身資質不凡。然而就一副忠于明塵的蠢相,叫唐若心底又是嘆息又是恨鐵不成鋼,要是這狐貍跟随自己,在自己身邊,少不得被她提點,鍛煉,絕不只是這個爛境界。
不肯吞沒毀滅,還做什麽妖?讓族群中的大家教導教導吧!
此時的明塵沉沒在一片金色汪洋中。
初代宗主和她回憶起從前的事情來。
那時,世間沒有宗派的存在,不過是零星的妖禍亂人間,零星的人進入盤古遺跡得到機緣成為散修,又零星帶幾個徒弟,在世間作游俠,作旅行者,四處游歷,幫人除妖。然而,就在三百年前,誰也不知發生了什麽,妖族忽然大範圍出現,竟然成群結隊,一般散修竟然無法抵抗。
人間大亂,就有些散修聚集起來保護自己的家鄉。
而初代宗主,一個修為稀爛的少女糊裏糊塗地和朋友們組建起來家鄉的守衛,漸漸地,也不知是因為運氣好,還是因為機緣好,總之,這稀裏糊塗組建起來的一幫好友越來越多,最後不得不分出位次,最後又有了名號。
那時人間小宗派昙花一現,許多小宗派又聚攏起來,就成了北州荒山宗,定州以南的天衡宗,南州以南的定海宗。
三大宗派聯手除妖,将妖族再次逼退到從前零星出來的狀态,為抵禦妖族反撲,各自建立山門。然而定海宗卻因妖族蓄勢反撲而覆滅,和那些妖族同歸于盡,此時南州仍然荒蕪一片,除去大戰廢墟之外,便只剩零星的商人在廢墟中撿些破舊廢棄的法寶倒騰來買,南州成了野獸與投機者的巢穴,至今仍舊荒涼。
只剩天衡宗,僥幸位于天下正中,勢力愈發增長,竟成了天下第一大宗。
這是衆人都知道的故事。
而天衡宗的起初,只是因為一個少女站在城牆上望見了一只妖怪吞吃人的可怕景象,竟無一人敢沖出城門去反抗。因開了城門,便會有無數妖怪撲上來将其撕碎。
心中升起的怒火,後來被稱之為道心的東西不斷膨脹。
她要站出去,就是死也要站出去,那些妖怪,殺一個也好——就是殺不死一個,也絕不在城中悲切哭泣等死!
然後,相熟的朋友道:“我與你同去!”
衆人都與她同去。
明塵凝神細聽,那已然逝去,只剩半縷殘魂的初代宗主曾突破尊者境界,半只腳踏入仙人的地步,所以才能留殘魂至今,對她說:“宗門?不過是一群相同志向相同道心的修真者聚集在一起!就是這高聳入雲的天梯毀滅了又如何?只要道心不滅,一個天衡宗,百個天衡宗都建得起來。”
在黑暗中,被漸漸封起來的竅穴猶如一盞盞燈,混沌感知變得原來越暗,靈氣被隔絕在外。
“大道如房屋,出世是在屋外,可見全貌,入世是進門,才知屋中布置巧妙。入世歷練,一年為期。”
四周徹底暗了下去。感知被吹滅,她徹頭徹尾地瞎了,在恢複知覺後,伸手在混沌中探索,卻只摸到一根冰涼的鏈子。
那鏈子,拴在她的腳上。
摸摸雙眼,下來時因為義眼顯眼,自己又挖去了,此時竟原封不動地露着醜陋的瞎眼。
耳邊有人大聲道:“這一批的奴隸好價錢!軍士老爺!不能再便宜了!”
又有人不滿道:“統共十個苦力,三個女人不說,還有一個瞎子!你當我是瞎的麽!”
先前說話的人賠笑道:“軍士老爺,您別逗我了,您看看,這雖然是個瞎子,可看她手腳都好好的,渾身上下連個凍瘡都沒有,細皮嫩肉,長得也不差!您看那頭那幾個,雖然長了對眼珠子,可那一身爛肉,歪瓜裂棗,還比我賣得貴出三塊靈石!”
是……在昏迷時,被捉走當了奴隸麽……
說起來,四周真冷啊,她很少遇到這樣冷的天氣,風鑽入衣裳裏,骨頭都要結冰了。
明塵定了定,并未做聲,只感覺出有人過來,粗暴地鉗着她的下巴,甚至伸進手指來試試她的牙齒結不結實。
本能似的要動用靈力轟出去,然而竅穴已閉,靈氣在外無法流轉。
她忽然沉默下去,任由買家檢查過,還算滿意地付過靈石,就用繩索串着十個奴隸向外走。
她因眼瞎,被安排在繩串的後頭,最後面是個男人,似乎是買家的手下,走路有鐵器的聲音,劍鞘拍打着甲胄,或許哪所城的守城軍士。
那軍士在她身上捏了一把,不滿道:“身板還挺硬。”
沒有靈力,還剩外家功夫。但明塵還沒動,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只很是驚詫地想,原來這世間竟然還有買賣奴隸的事!若有妖假冒作人,花幾塊靈石就能買走人的性命,且圈養且吞沒,猶如家畜一般,豈不是很容易的事?
然而她很快就意識到,即便買家不是妖,人也仿佛家畜一般。
“女人帶去女闾,男人都帶過來,列隊站好!”不遠處有人大聲呵斥,“快點!”
女闾似乎近在眼前,她被推着過去,嗅到一股股難聞的氣味,聽到有女子高亢的聲響,乍聽是歡愉,細聽卻是痛苦地哀嚎着,斷斷續續,又有些男子的污言穢語和喘氣聲。
又側耳,聽見男子的那頭傳來的腥臭氣,腳步拖沓,喘氣都是粗重的,仿佛是極大的重負。
啪——鞭子抽打在人身上,她立即在一片腥臭中嗅到了血的味道。
然而血的味道卻很快散盡了。
那大聲呵斥的人過來和牽着奴隸的人交接,聲音雖低,卻瞞不過明塵敏銳的聽力:“荒山宗那幫仙人老爺們愈發嚴苛了,十日內必須完工!完不成,殺了我們和這幫奴隸一起填坑!”
荒山宗?
同是天下正道的宗門怎麽會?
驚怒之下,竟然忘了自己如今是入世,要開口,卻說不出什麽,靈氣不能流入身體,竅穴封閉,氣血陡然逆行,喉頭一甜,哇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怎麽會?
把劍對向凡人?
還……鼓勵販賣奴隸!
那女闾中慘叫的女子,那在不知什麽勞苦的活計下喘不上氣的男子——
她不是沒有來過荒山宗,可,從未——
一旁的軍士捂着鼻子道:“那奸商,竟賣給我個痨病鬼!去!拖出營殺了!免得惡疾傳染!”
入世不過一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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