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熊妖篇16
其實程錦朝隐隐覺得,卻不肯承認的一點是,狐王唐若對她很好。這種好不在于明塵和她日夜相處,反複質問道心最終确認出的忠誠,而是一種親密的直覺,程錦朝将其歸咎為對同族的依賴,況且對方和顏悅色,的的确确——将她當做是後輩,和她聊起天來。
她的提防仿佛是流沙築造的城牆,很輕易地坍塌了,于是她只能固執地少言少語,避免犯錯,眼神卻不自覺地停在唐若身上,不斷觀察,看見年輕的狐王化作人形比自己妩媚太多,眼眸細長又很有威嚴,說話速度很慢,每一句都像是經過思考,卻又不顯得沉悶,反而叫人覺得她在鄭重中囑托什麽。這年輕的狐貍人形的時候穿着白衣,像是經過打扮後的明塵,但大多數時候,她更喜歡舔着爪子趴在凸出的山岩上,俯視着山巒,仿佛那只是她的玩具。
狐王的力量與明塵正好相反,靈力流動起來是沉穩的,又令人驚懼的,從大地深處裂開的罅隙,碎石和泥土,草木與河流,沉甸甸仿佛拳頭從下巴打翻。程錦朝被許多同族圍住的時候在追想明塵,明塵的力量從高天而來,雷霆與風暴,裹挾着破空的風聲,由上而下地咆哮着天道的怒火。
狐王就那麽毫無提防地把她扔到了寧州的狐族腹地,在這裏,漫山遍野都是狐貍,拖家帶口的,化作人形的,半人半狐的,還在吃奶的,四處亂跑的,山巒變成狐貍窩,程錦朝被牽着走過來時,被一只小狐貍盯着看了會兒,說:“她的尾巴還有點黑。”
到了族群內的狐貍羞赧地縮起尾巴,然而四周都是狐貍,再怎樣認為自己格格不入,也阻擋不住同族的氣息,尾巴試探着鑽出來,比她更早地喜歡上了這裏的氣氛。
不是異類。可心裏知道自己不一樣,紅狐沉默地行走,白狐仿佛早就看透她的心思,輕聲問:“你是在,恥于承認自己喜歡這裏吧。”
程錦朝沒說什麽,屈身變作原形,另一只小狐貍說:“她和大王好像。”
另一只說:“才不像呢!她是紅的,大王是白的!”
白狐回眸看一眼,故作親昵地蹭蹭她的面頰,尾巴晃了晃:“聽見了?我們很像呢。”
程錦朝垂着耳朵,嫌棄地扭開腦袋。
“在人看來,天下的狐妖都長一個樣子。我說,要是在一百只紅狐貍裏頭,明塵能認出你麽?哦,我忘了,明塵是個瞎子,她不知道你長什麽樣。”
狐王甚至親昵地舔她腦袋上的毛,舌頭刮過眼睛,紅狐警惕地退後,壓低身子,龇牙警告,白狐才不再逗她,低聲道:“你就是心裏覺得你是人,你是妖的事實也變不了。你真做好準備摒棄妖的身份了?你是人,還是妖,你真的明白麽?”
抛下這一問,唐若離去了,把她留在狐貍窩裏。
她退後要走,卻被一只只狐貍圍了上來,其中不乏兩三條尾巴的,好奇地問她從哪裏來,叫什麽名字,母親是誰,諸如此類的問題,程錦朝一個也沒有答,但也走不了,只沉默地凝視着衆狐,耳朵往後撇去,自己警惕地決定好讨厭這幫狐貍,這幫同族,讓它們自知沒趣兒地滾開。
然而這幫狐妖卻理解錯了,因為唐若沒有向任何人說過她就是明塵身邊的那只紅狐,知道此事的狐貍也沒有過來多言多語,所以大家只以為她是普通的被人類修真者欺負之後被偉大的大王解救回來的狐貍,格外關心。
程錦朝自己躲在樹林中,随便找了棵樹上去貓着,逃不走,只好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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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一晚上,衆狐消停,清早起來,發現樹下堆滿了小動物的屍體。
程錦朝尾巴炸毛,警惕地朝下望,看見一些小田鼠小蛇被咬死放在下面,還是新鮮的,大一點的竟然有一只牛,最為離譜的是這牛竟然是個半妖,睜着半紅的雙眼,很是死不瞑目。甚至還有兩條魚,貢品似的放在牛肚子上,很是講究地用葉子裝好。
不遠處,有幾只小狐貍正齊心協力地叼着一只野豬拖拽過來,有的用嘴巴拱過來,有的用牙撕扯,撅着屁股很是用力,尾巴搖擺得能夠掃地,還有直接化作人形的幾只小狐貍,用手拖着,就那麽齊心協力地拽到樹下。
擡頭一看,看程錦朝微紅的妖眸往下看,急急忙忙推搡着跑開,假裝不是它們把野豬帶來的。
野豬就是沒死,被這麽血淋淋地拖過一路,也是出氣多進氣少,嗝屁就在當下。
程錦朝換了棵樹呆着。
第二天,樹下換了批屍體,甚至還有一條蛇妖,不是半妖。這次幾只小狐貍可憐巴巴地擡着頭問她:“你喜歡吃什麽,我們去捉嘛,不要不吃東西。你不會打獵,我們可以教你。”
程錦朝用尾巴蒙住臉。
在第四棵樹被堆成屍體山的時候,程錦朝聽見了幾只小狐貍坐在樹下吃獵物砸吧嘴的聲響,一邊吃一邊大聲密謀着:“我看,得抓個修真者來給她吃。”
“就是就是,她一定是以前打獵被該死的修真者抓住了,現在不敢吃了。”
“我不要,”程錦朝從樹上垂下尾巴,“不用管我。”
她猛地開口,把幾只小狐貍吓了一大跳,嘴角的血都沒有擦,四散逃走了。
程錦朝真怕它們為了自己去捉修真者,嘆息着捂着空空的肚子,挑挑揀揀地把化作人形的妖扔在一邊,挑出了一些看起來能吃的鳥獸拽走,在河邊剝皮拔毛洗淨,坐在河邊點火,用木頭搭起架子,将那些獵物串着烤了一排。
因她開始吃東西了,衆狐貍明白了:哦,這是南邊來的狐貍,愛吃熟食。
也就沒有真冒着巨大風險給她捉修真者去。
唐若嗅到山下傳來的生火的煙,過來分走了幾只,也并未和她多言。
程錦朝第三次在河邊烤肉的時候,有嘴饞的小狐貍湊過來,被燒禿了一片尾巴,卻還是張大嘴巴朝程錦朝撒嬌,很是不拿自己當外狐,程錦朝就扯下熟肉給它。它嘗了嘗,點評說熟的和生的都別有風味,就是很浪費時間。
唐若也第三次過來分肉,看見幾只小狐貍學着程錦朝抱着膝蓋,時不時用棍子撥火或者給肉轉一圈,有只膽大的小灰狐貍的人形還盯着軟塌塌的狐貍耳朵,大着膽子坐在程錦朝懷裏,使喚着要吃這吃那。
狐王分走了一條獸腿,正要離開。
程錦朝忽然擡頭問:“我在這裏有半個月,四周都是狐妖。但是你經常在山上見其他族類的妖,我有個問題,你能幫我解惑嗎?”
烤肉的香氣中,狐王回頭:“問。”
“人都說你是九尾狐王,但我來了這裏,聽到也有說,你是九尾妖皇。你是狐妖一族的王,還是全妖族的王?”程錦朝問起這樣的話,神色專注,很是正經,叫狐王感慨真是跟在明塵身邊的妖,人的特質太過強烈。
“有什麽區別?先是狐族的王,然後是妖族的王。”
“既然是狐族的王,我看到了,狐族敬愛你,你也體恤狐族的後輩,就連我這樣在狐族看來走上歧途的妖,你也會親自帶我過來。然而,你對其他族類卻不是如此,其他的妖仍然是食物,半妖,妖,化作人形的,修為低微的,我烤了幾只,你也照常吃了。有什麽樣的王會吞吃自己的子民呢?你是狐妖,還是妖?哪個身份在前呢?”
程錦朝不能理解,妖雖然互相蠶食,但那是族類之分,像是在大多數情況下,熊妖一族就不會吃熊,只會去吃其他族類。狐貍也不會吃狐貍,人也不會吃人。但當妖族被同一個妖統轄要對抗人族的時候,彼此之間竟還要吞吃麽?
明塵就不會因為和定平道心不同去和定平對抗,因為彼此都是人,明塵知道要對抗的是妖,但在狐族所見所聞,叫她頗為不解。
而她似乎也沒有覺醒吞吃妖族的本能,那些被她烤了的妖都落在其他狐妖的嘴裏,她還是維持人的習慣,即便想要殺戮,那也只是對着明塵這個人,僅此而已。
狐王聽罷,似乎想要嘲笑,嘴角一揚,可看她神色專注認真,竟然忍住了,鄭重道:“重要嗎?”
“你是王,若手底下有蛇妖一頭,蛙妖一只,熊妖一頭,狐妖一只,四只都是你的得力幹将,然而一天,蛇吞掉了熊,你當如何?或是說,一只蛙吞掉了一只狐,你要如何?”
“這可不能放在一起舉例,”狐妖認真起來,搖搖手指,把她的臉捧起來,莊重道,“哪一族敢吞掉狐族?我就滅了這族。知道了麽?”
程錦朝被她捏着臉,面對面地指教,索性擺着手把懷中的小狐貍推開:“那你是狐王了,為何敢稱自己是妖皇?”
“若蛇吃了熊,就吃了。能吞掉是它的本事,吞掉之後還能吸收對方的靈氣壯大自己,我便有了更強的戰将。被吃掉,是因它弱小,而妖族誰也不準來吞狐妖,是因為我很強,你能明白嗎?”
程錦朝不能明白,狐王卻陡然松開她,垂臉望着,對她又是失望又是痛心,招來幾只狐貍:“你是被人教壞了!竟連弱肉強食的道理都不明白!你只認為妖族的吞噬是錯!這卻是妖族生長的本能!吞掉弱小者讓自己變強,你看看你的修為!你恐怕應該是有着高貴的血統吧,這樣低微的修為難道不可恥嗎!若你不是我狐族,是其他種族,誰來庇護你?放着這樣好的資質卻一天到晚像個修真者一樣!你是妖!按着人的修煉法子只會耽誤前程!”
程錦朝飛速後掠,然而仍舊晚了一步,被四五條尾巴的狐貍死死圍住。
狐王化作人形,站在原地,背着手打量她,那美豔至極的臉上寫滿了憂愁,蹙着眉望過來,似乎是被氣到了,胸口起起伏伏,才嘆息道:“你在同族中間,被這樣照料,雖然是漸漸接納了同族……卻還是太慢了!你不肯成長,我只能來親自教你了!”
程錦朝被一只毛色極其黝黑的狐貍叼住了後頸死死轄制,另外幾只狐貍分別叼住她的尾巴和四只爪子,将她架在半空。
唐若的長袍垂落在地,袖口空搖,指尖勾過另一只狐貍端來的白玉瓷杯,另一手一招,一個年輕狐貍拖拽着一個少年,同樣身穿白衣,卻雙目緊閉,虛弱得仿佛随時都要死去。
他被推過來,竟然忽然睜開雙眼,雙目精光直射,一手成爪,忽然暴起,直撲狐王而來。
然而唐若只擡手一指,地面忽然生出無數藤蔓,瞬間将他束縛,纏裹成一個厚厚的繭,只露出胸口。藤蔓纏緊,狐王忽然伸手挪下,從藤中拽出一枚玉符,輕盈地捏碎了。
程錦朝認得,那是天衡宗——
天衡宗弟子!
“你要幹什麽!”程錦朝竭力掙脫,卻被一灰毛狐貍用尾巴抽了一巴掌,那枯瘦的手指在她下巴一鉗,仿佛要把她的嘴巴撕裂一般,有力地讓她動彈不得。
只剩恐懼的一雙眼,眼珠轉過,看見狐王指尖劃破少年的胸口,仿佛是寫了一筆豎一般,雲淡風輕,又将左手探入少年胸口。
指甲刺破皮肉發出粘稠的蠕動的聲響,血噴濺出來,潑了唐若一身。唐若無意識地舔着嘴唇沾上的血,輕輕用力,拽出一顆還在跳動的心髒。
那心在她掌中竭力地跳動。
右手的杯子被伸過去。
左手猛地一攥。
在藤蔓纏裹中,傳出一聲響徹雲霄的慘叫。
血順着指縫流到杯中,杯中血一點一滴地積攢起來。
杯沿的血順着杯子流到地上。
山林中,鳥兒撲簌簌地起飛。
“你叫程錦朝,你是被人類養大的。我還知道你在荒蕪的南州邊界,再往南就是廢墟。你在熊爪城四周的村落長大——我和你有緣,聽說我母親死在那附近,所以我很願意對你多點耐心。當然,我也沒有證據,只是覺得你親切。”
她母親死在那附近?程錦朝想要說什麽,然而渾身上下竟然只有舌頭能無力地卷一卷,眼睛瞪得流出淚。
唐若捏起那半滿的血杯,徐徐走向目眦欲裂的程錦朝,看着她的表情,輕聲寬慰道:“我相信你是好孩子,只是沒有同族的前輩教導。我親自教導你,你怎麽會覺得自己是人呢?你怎麽可以被人的規條束縛呢?不要怕,我會讓你明白,你是妖,人不會容你,唯有族群才是你的家,這半個月,你難道不喜歡回家的滋味嗎?”
被制住的狐貍眼神憤怒,可在她将杯中血倒入口中時,就變成了軟弱的哀求。
唐若不高興:“你分明在渴望人的精血,精血是靈氣的載體,是讓你變強的好東西,你明明喜歡,為何要掙紮?連本能都不願承認……”
又柔聲道:“不要哭。”
然而面前的弱小的三只尾巴的狐貍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竟然奮力拱起身子,拖拽着轄制她的六只狐貍往前一個趔趄。
靈氣翻湧而出。
灰毛狐貍首當其沖,被生生咬掉了一只手指,黑狐貍還叼着她的後頸,卻被狠狠摔在地上。
唯有狐王驚異地睜大雙眼:“這是……”
暴起的紅狐釋放了絕不可能釋放出的靈力,身子一弓,竟然吐出半杯鮮血,尾巴一蕩,憑空有了九條殘影,然而卻只是一瞬,那紅狐轉身要逃。
唐若擡手,一把鉗住程錦朝。
大地震動起來,紅狐還要掙脫,卻被鋪天蓋地的白色淹沒,狐王獨自掐住她。
毫無還手之力的……力量。
明明這天還是晴天,不像明塵來,天象為之震動。
大地仿佛被征服,猶如海浪一般搖動,地面開了口,吞下半個程錦朝,擠壓着四肢,似乎要碾碎她。
她仿佛跪在狐王面前,被狐王輕松地用手指刮開緊閉的牙關。
杯子被擲在地上飛濺出去,狐王捏着心髒,血如雨點一般滴落在程錦朝臉上,唇邊,打濕唇瓣,落在鼻尖,嗅到飽滿靈氣的血腥味,落在舌尖,她嘗出靈氣與力量的滋味,內府中的黑色靈力咆哮而出,歡呼着迎接甘霖。
瘋狂的狐王也張口嘗着那修真者的血,低眉,盯着她的唇瓣似乎要渡給她。
然而心裏升起怪異的直覺,沒有讓她這樣做。
只輕輕吞回,舔着唇角,将手中尚且溫熱的心髒貼在程錦朝唇邊。
“一直都做人……你也嘗一嘗,為妖的滋味。”
血順着下颌滴落,被眼淚與口水稀釋。
腦袋一片空白。
只剩下微動的嘴唇,本能一般吮吸着殘剩的血。
一條陌生的尾巴晃晃悠悠地生出,四條尾巴柔軟地晃動。
唐若松手,被埋了大半的程錦朝垂下頭,變作原形。
風吹過了紅狐毛茸茸的耳朵和面頰,鼻尖的血被徐徐吸收。
大地給狐貍松綁,紅狐垂着頭走出幾步,忽然跌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唯有新長出來的尾巴順着風柔柔地漾開。
狐王道:“讓她安靜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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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