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熊妖篇17

被瘋狂的欲望俘獲的這個晚上,狐貍把自己抛棄。丢失在山林之中,嘴角撕裂,肚腹湧動着火焰,她屈身狂笑狂哭,用手指在喉嚨裏要掏出一滴血來。遠處傳來狐貍的嚎叫。

活着不如死了好,死了沒有自我拷問,狐貍是狐貍還是人還是妖怪還是變态都好,狐貍想死。

嘴唇幹得想要鮮血澆灌,渴的不是舌頭而是可怕的胃口,那滴血喚醒了一種奇異的本能,讓狐貍想要在山野之中嚎叫起來。

但并沒有。

撞斷了兩棵樹,三棵樹,四五六七,然後她也忘記了數,躺在廢墟中,口水不受控制地流下來,一會兒人形,一會兒原形,支離破碎地存在着,內府中,金色靈力輸了個徹底,傷痕累累地被黑色靈力撕咬成碎片,艱難聚攏,內府中黑暗一片。

飲人類精血的感覺并不壞,甚至程錦朝的痛苦并不是因為感受痛苦,而是太愉悅了,快樂得讓她忘掉了自己,而自己居然還在——她如今是作惡的妖,不是出于本心,是被脅迫,甚至不敢去理直氣壯地等明塵回來說哈哈我作惡了來殺死我吧!

世界無處安放自己,連被殺的欲望都不敢直面。于是妖性居然奇妙地被摧折了,血讓她變得古怪,不敢去想殺死自己的事,卻也不想去殺人,黑色靈力是內府中勝利的大狐貍,盤踞一側,驕傲地把控着四條尾巴,那條愛打架的尾巴被狠狠壓下。

狐王來看她一次,兩次。

先是隔一天,第二次來時隔了一個月。

最詭異的是,即便是狐王唐若這樣對待她,她那獸類的直覺仍然認為唐若不會傷害她。

然後,憑借這份直覺,她逃走了。

如果她不抵觸狐王,她對狐王的觀察就很是平靜。狐王唐若經常蹲伏在山岩上垂耳聆聽屬下的話,自己經常不在。她身邊往往跟随着三只妖怪:一條蛇妖,墨綠色的尾巴拖在地上總沙沙作響。他路過狐群的時候總低着頭,程錦朝看見他的口水不停往外流,但是他不敢擡頭看這群香噴噴的狐貍,只擦着嘴一路跟随,沙沙聲和吞咽口水的聲音奏成一道;一只年輕的黑狐貍,他曾經掰着她的腦袋,結果被她震開了,化作人形時一張臉也黑得像抹了炭,他也來看過程錦朝,凝視她若有所思;另外一只是灰狐貍,年老,出外的時候狐王不會帶他,他更像是狐群中的長老,底下又看管着其他有些本事的狐貍。

在她每次要逃走時,總能感受到這只灰狐貍若有若無的目光,如果她有動作,他就會在第一時間把她按住,身邊還帶着其他若幹只狐貍。

但自從吞□□血那天,她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也不是逃不出去,就自動忽略了那目光,登上高處不斷思索自己的逃跑路線。

狐貍知道自己在發瘋,但面上卻收拾幹淨了,不流口水也不哭,只是每天睜着微紅的眼睛四處行走,眼前的景色卻五彩斑斓,一會兒是妖,一會兒是人,自己也在人和妖之間不斷轉變,血的味道從鼻腔湧入喉嚨,再蔓延到眼前,她看見的衆狐貍都是血紅色的。

開始烤妖怪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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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被灰狐貍認為是逐漸回歸妖性的表現,他親自來篝火旁看她面無表情地燒烤一只活的已然能說人話的鱷妖,一邊烤一邊說話:“屁股呢?屁股熟了沒有?”

鱷妖:“沒知覺了。”

“那是熟了,翻個面吧。”程錦朝晃蕩着尾巴,擡手招呼幾個小狐貍走過來。

小狐貍端着一些香料,殷勤地往鱷妖身上潑灑。

程錦朝眼底,灰白的,血紅的,混雜在一起,幾只小狐貍和自己一樣色彩斑斓,而自己片刻又融化了,她又在渴望飽含靈氣的精血。

翻過一面,鱷妖腦袋朝下,已經說不出話了,面色痛苦,程錦朝靜靜觀察了一會兒,看見走來的老狐貍:“吃嗎?”

灰狐貍摸着胡須笑道:“好。”

面前的“迷途知返”的紅狐貍程錦朝低下頭,隐藏了一絲難以言說的愧疚。

真是她的族群?這樣相信她。她若生來不必思考,就做一只行惡的妖,死得其所,或許——

手指在衣裳間,觸到被她裹在腰帶之中的耳墜。

隔着布料撫過,她又矛盾地想,那到底是勉勵,亦或是其他?思緒五顏六色,面前波光十色,晃蕩着醉酒的波紋。刀在手中,她站起來,公平公正地分肉,她問了一句:“你死了沒有?”

鱷妖沒有說話,看來是均勻地熟了,程錦朝想起自己裝作捕獵去四周勘察路線,被灰狐貍盯着,只能順勢捉到了面前的這東西。鱷妖還有三分幽默感,看見她美貌,央求她:“吃我的時候和我說幾句話,我也算和美女說過話了。”

“我給你說說你烤了幾成熟。”程錦朝一刀切下,是小狐貍送她的一把割肉小匕首,刀刃輕薄,切入熟肉的肌理,汁水飽滿,她垂眼看看被自己熄滅的火堆:“三成熟了。”

分肉,先給長者,程錦朝沒有故意讨好,只冷淡地垂着眼,像在人間一貫擺出的那樣,和衆狐貍都不太親熱,但還是耐不住小狐貍抱着她的腿饞嘴要先吃。

割下另一條肉,手腕穩穩地懸在烤肉之上,刀刃劃開,微紅的雙眼中倒映着另一只狐貍,在刀刃上起舞。

“五成熟了。”

冷淡地擡眸,看看灰狐貍身邊的幾個守衛:“吃嗎?”

一只狐貍率先搖頭,她也沒說什麽,灰狐貍笑吟吟,接過肉來,分給後面的守衛:“都嘗一嘗。”

程錦朝沒有去看,撕下一條肉放進嘴裏咀嚼,靜悄悄地想着:“七成熟了。”

看見她吃,守衛才終于接過。

一個睡夢安寧的夜晚。程錦朝曾經給人看病,會使用一些藥物。她沒有直接殺死那些修為不太高的狐貍,不過是睡久一些,修為再高一些的狐貍,她下的藥對他們并無用處,至少對她自己也沒有用。

唯一的用處是,讓他們睡了個好覺。

而她在河邊嘔吐。

河水倒映着她和灰狐貍的影子,老者凝視着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從身後竄出來:“我知道你在幹什麽。”

程錦朝微微露出掌心的割肉刀,脊背肌肉收緊。

“與我戰鬥的話,他們就都醒來了。你已經準備許久了,不要沖動。”

影子被無限拉長,沒入河水中,程錦朝沒有說什麽,只在心裏嘀咕:“九成熟了。”

“沒有殺死族人,說明你還記得自己是狐妖。我沒有貿然動手。大王帶你回來,不是要害你。”

程錦朝嘴唇翕動片刻:“我知道。”

灰狐貍的倒影驚訝着:“那你……”

“道不同,”程錦朝驟然暴起,一刀橫向老狐貍,使慣了劍,手中的刀太短鈍,也只是勉強把灰狐貍壓在身下,刀刃頂在喉嚨上,眼眸低垂,“我想離開,放我走吧。我傷你一下,你好交代。”

灰狐貍慨嘆道:“你真以為走得了?”

“我飲過修真者的血,吞吃了別的妖,這樣的我,已經回不去尊者身邊了,天下之大,讓我走吧,我不想發瘋,我很冷靜。”

她露出了笑。

十成了。

在灰狐貍遲疑猶豫沒有提防的時候,程錦朝把刀戳進了它的喉嚨。

“為什麽不提防我呢?同族難道就生來一致嗎?為什麽相信我呢?我不會是好狐貍的,我也不是人,我是什麽東西?我不知道,我回不去尊者身邊,我也不會呆在這裏。我不認可!我不相信!你擺出長者的姿态做什麽?妖也有這樣天真的?狐王唐若倚重的長老也有你的道嗎?”

他并不會因此而死,只捂着喉嚨望着她,她直起身,望着自己制定好的路線,那一條波光粼粼的河:“你們要我聽你們的,來吧,喝了精血就是自己人,我會想通的,我會明白的?為什麽!為什麽要我體會過作惡,就讓我跟你們成了一家人?為什麽你們不去行善來和我當一家人?虛僞!可憎!你們這個破族群,假的!你們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家人!”

灰狐貍并不掙紮,只苦笑着望着她,許多話從喉嚨裏湧出,卻變成血,髒污了一團草地。

她皺着眉頭看看它,還是默然屈身捂住了它的傷口。

“我們……是……同類。”她聽見灰狐嘶啞的聲音。

她松開滿是鮮血的雙手:“去向你的狐王交代去吧,你們做你們的夢去吧!”

我要回家了。她心裏這樣說。

身體猛地往後傾倒,跌落在水中,濺起一陣劇烈的水花。

眼底的血紅在水波中被稀釋,靈氣緩緩釋放,推動着一只血紅的狐貍順流而下,被水流淹沒,很快沒入水草中,沒了蹤影。

這條逃走的路通向家。她站在高處觀看逃生路線時,望見的是熊爪城的一切,田地與河水,織機與讀書聲,她在河邊浣紗,母親靜靜地望着她,陽光正好,四下無人時,母親允許她變作狐貍在石頭上曬太陽。

但熊爪城被毀,她要去熊心城找那破爛棚屋中住着的母親。

母親。

她想屈身趴在母親的膝頭,然後,她起來收拾開蒙的寫字的石板,好好搭起母親的棚屋,去擔水,去教生虎和躍海練劍,安靜得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

可等她站在熊心城外,卻不敢踏入一步。

一張巨大的通緝令挂在城牆上,寫清了她的罪名。

狐妖,奸細,蠱惑修真者,殺人出逃,背棄恩人。

擡頭望,生虎躍海兩少年正在城牆上站着,和她目光相對。

躍海高舉長矛,對準了她。

她沒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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