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入世篇01
生虎和躍海在熊心城的日子并不算特別好,但也不差。
自從那天明塵尊者說過,要這座城自己抵禦過妖族的侵襲之後才能得到天衡宗的鐵印,生虎就動了心思,輾轉難眠,對着月亮吹了好幾聲口哨,噓噓地不成調子,眼睛看着那天穹,心裏始終湧動着一團火。
娘扔來一團線頭:“不睡覺瞎吹什麽!”
少年蒙着頭想事情,頂着兩團黑眼圈見了躍海。
躍海沖着他娘行禮,抿着唇坐定,自在地拿了碗筷去舀了一勺稀飯,放在唇邊喝着,生虎盯着饅頭,沉默了好一會兒,笑道:“我不去什麽勞什子荒山宗了。”
吸溜吸溜,躍海還在喝稀飯。
生虎瞥一眼,把他胳膊扒拉下來:“你也不言語一聲?”
“吃飯。”躍海頭也不擡,端着碗站起來,後腦勺像是長了眼睛似的,騰挪閃轉,避開生虎,放下一個舔得像洗過的碗,朝生虎娘道了聲謝,才轉臉:“昨天不是說笑的,說是招募我們自己的守城軍士,那就做好了。你我都是拜師學過的,劍法和心法總不會忘了吧?既然吃好了,我們這就去做吧,城主那邊已經展開招募令了。”
生虎:“我還沒吃完!”他大驚,原來好友才是認真的,然而一個饅頭還沒抓起來,躍海已經走出去了,他只得叼着就跑,吃得囫囵,看躍海氣定神閑,不由得咬牙切齒,一路上沒少往他身上揚沙。
城主府門大開,已經張貼出招募熊心城守衛的告示,第一期才招募二十人,是怕人都來當軍士,沒人跑去種田,特別通知了,家裏若只有一個男丁,便不允許應募,是怕一家失去勞動力。躍海和生虎都是一家只有自己一個男丁,一看告示,生虎就要撸起袖子來:“這可不行……我——”
“你我不在此列,我們是有尊者特別點名過,說我們是好苗子。城主答應,我們若不去荒山宗,也必定能加入守城軍士的行列。”躍海把人一拽,進了城主府。
天色從霧白轉為一片蒼藍,雲卷雲舒,城主府裏,二十二個年輕人步伐沉穩地走出來,整齊地分列四隊,便直奔城牆去了。
也沒人指點,城主自己翻出老舊的不知哪朝哪代留下來的兵書自行研究,雖然練兵練了個四不像,也就二十來個人,但看起來也有模有樣。尤其是生虎躍海二少年,本就是山門中出來的,更是有些東西無師自通,往城牆上一站,簡直比旗幟還要鮮亮。
生虎和躍海的表情也是少年人的樣子,生機勃勃,一天到晚有用不完的勁兒,喊起號子來,全城都聽得見。
直到天衡宗的人來。
據說熊爪城那邊有什麽危險的東西,天衡宗派了一隊弟子過來看守,生虎聽見動靜,和躍海騎着馬跑出去,非要迎接一個弟子過來教導他們。沒想到人還沒出去,天衡宗的弟子已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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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生虎和躍海并不很認識,只知道這人聽命而來,很是古板,來了對城主說,禁止人往熊爪城方向去,又說,如果發現通緝令上此人回來,随時在城牆上升起綠旗,他們便随時過來捉拿。
生虎正拍着胸口打包票說不管是誰,他都一個誘敵之計輕易把人拿下。那人就展開通緝令,城內城外各貼了一份。
生虎把自己拍得岔了氣。
看看上面的罪狀,哪一條都不像程錦朝,可哪一條都明明白白寫着,程錦朝是妖。
若程錦朝是人,這些罪狀,生虎一個字都不信,可若是妖,居心叵測,什麽都可以解釋得通。
生虎一時間結巴了很久,後來就不說話了,就連娘喊他,他也悶着頭不理,劍也不練了,心法也不背了,渾渾噩噩地游蕩了一晚上,還是躍海去揍了他一頓,才醒過來。
躍海道:“你這樣算什麽樣子,既然天衡宗貼了告示,說不定程錦朝就會來!若她來!我們親自問問她,若真是妖,不要那些仙人動手,我第一個把旗子升起來,再與你殺了她。若有些誤會——”
“你懂些什麽!若她是妖,我們算什麽?我們學的是她教的劍術和心法,我們走過路過還能看見她母親——我們這樣算什麽?天衡宗都說她是妖,那還能有假?你能問出什麽!可她是妖——我不信!”
“日子卻還是要過的。”躍海只是皺着眉嘆息一聲。
城牆上晝夜看守,生虎沉默寡言了起來,每天看着通緝令,思索着什麽妖不妖的,雖然罪狀說得那樣,可程錦朝——在他們面前沒有做過什麽不好的事。可這樣,不就是被狐貍精迷惑了麽?他那時候就險些被她的美貌迷惑,那些好看的狐貍精……該死!
最難堪的還是想着這件事,做了個難以啓齒的夢,夢見程錦朝在眼前似人似狐,婀娜地笑着,纏着他吞吐了一股煙,他正擡起劍大喊你這妖孽,程錦朝就變作了人形,歪着頭看他,愈發狐媚。他捏住她,把她按在身下要掐死她——她擡眼一望。
驚醒,掀開被子,生虎羞恥得把腦袋碰在牆上,撞出兩個大包。
之後,他拒絕自己再去想這件事,只當程錦朝絕不會回來,當她是一陣袅袅而去的青煙,飛到陌生的地界。
他認識的程錦朝,分明是個正經的人。
但是,她回來了,以至于,他沒有動,眼前的躍海卻極其利落地從一邊抓起長矛,對準了程錦朝。
生虎向來身子比腦子更快,不由分說地捉住了長矛,要與躍海對抗,那長矛被輕輕撥開,當啷一聲敲在城牆上,随之就一個跟頭,從城牆上跳了下去,翻滾着紮進程錦朝身後的地裏。
躍海眼睛微眯,生虎才意識到,躍海并不是真心要去戳死程錦朝的。
是了,躍海使用的是劍。
城牆根站着的程錦朝似乎有些不同,但又說不上哪裏不同,還是那眉眼,衣裳似乎有些髒了,面色卻是發白,直勾勾地擡頭望着二人,又看看通緝令,低下了頭。
生虎急切,就要撲下城樓,跑去撕了那通緝令,被躍海一拽,留在城牆。
躍海擡擡下巴,看見程錦朝悶不做聲撿起長矛,在地上寫字。
生虎一捏拳頭,慨嘆道:“我這樣算什麽朋友,不能開城門把人迎進來,她老娘還在城裏——我卻不知道她是不是好人!這是什麽道理!”
躍海只盯着程錦朝的動靜,不錯眼珠地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完:“我……母親,身體可好?”
寫完了,程錦朝就用腳擦去那寫得極大極深的一串字,擡眼望着牆上二少年。
躍海眼神微動,側臉望了望城裏。熊爪城遷徙來的人都在城邊,很容易就看得到那一串窩棚,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他雖然看不見程錦朝的母親,卻見得到一群小孩子抱着石板坐在一起,程錦朝的母親會教書,為小孩子開蒙。
于是再轉過臉,無聲地點點頭。
又怕程錦朝看不見,兩臂伸開示意她看自己。
城下的女子看了過來,他忽然把生虎往身側一拽:“快笑。”
“什麽?”
“對她笑。”
生虎卻是沒有看完程錦朝寫的,卻看見了“母親”二字,不由得眼眶一酸:“能孝順老娘的,哪裏有壞人!我就去把人放進來!”
“別犯糊塗!”躍海沉聲一拽,自己咧開嘴大笑,又重重地點頭。
生虎也明白過來,把一口白牙龇起來,太陽底下顯得亮閃閃的,又拍着胸脯,活像個猴子似的,抓耳撓腮了一番,底下的程錦朝忽然躬身行禮。
城牆上的少年們各自還禮。
狐貍凄楚地笑着,弓腰再次行禮,低頭下拜。
她知道,自己是進不去了,這城牆上隔空的來往,已是兩位少年最大的善意。人是人,妖是妖,她見不到母親,熊心城也不是她的家。
再次看見生虎拍着胸脯,仿佛在保證他們會照顧好她娘,她又望了望,才折返離開。
家,是回不去了的。
她走出很遠,定了定神,把身子站得更直,神情肅然,脫去殘破的鞋履放在一邊,赤足走進河裏,沒過腳踝,沒過腿彎,然後,水流漫過腰,流過胸口。她閉着眼,緩緩地,緩緩地閉氣,繼續往前踏入,把自己的臉埋在水中。
水流從四面八方壓來,淹沒,磨蝕着她。
胸口脹痛,身體想要呼吸,心卻不想。
只埋入水底。一片寂靜。
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女孩子的哭喊求救聲。
“救命——”
狐貍睜開微紅的雙眼,吐出一串水泡,摸過腰間存放好的耳墜,徐徐擺動身體,浮出水面。
極目遠眺,側耳傾聽,濕淋淋地上了岸,折了一根樹枝提在手中,循着聲音走去。
天道,是天道。
天不要她死。
臨到此刻——心裏的金色靈力忽然微弱地顫動了。
是她游歷四方時遇到明塵尊者,是決意做人時被逼着做了妖,是她求死不能聽見人救命。
這一幕幕,是她的道!必須身而為妖,卻要……為天行道?她不知自己為什麽要想到什麽道,難道是因為她摸了明塵的耳墜?抖了抖發間的水珠,腳步驟然加快。
樹枝為劍,斬開幾道藤蔓,看見樹上挂着一個女孩,頭朝下,已經沒了聲響。
烏黑的嘴唇翕動着,還在說着什麽。
割開藤蔓,把女孩抱在懷中,揉搓四肢,女孩面色黑紫,這才漸漸恢複過來,睜開迷蒙的雙眼,忽然望着她身後,幹裂的嘴唇微張。
八只巨大的漆黑的蛛腿停在她身後。
巨大的口器懸在程錦朝頭頂,噴濺出一股腥臭的黏液。
女孩驚恐地推程錦朝:“快走——”
然而,眼中卻是,四條火紅的尾巴仿佛驟然降臨的朝霞,紅遍了半邊天,也——卷走了黑暗。
尾巴一掃,仿佛鞭子一般,把那只巨大的蜘蛛掃出幾十步外。
抱着她的女子沉默地扶着她站起來,四條尾巴緩緩收回。
“不要害怕。我的确是妖。”
程錦朝第一次這樣坦然地以妖的樣子看陌生人,神情微動,攤開手掌,右手寫字在左手,給已經吓傻了的女孩寫自己的名字:“我姓程,我叫程錦朝……很俗的名字,如你所見,是只狐妖,我會保護你,你家住哪裏?我送你回去。”
那蜘蛛翻滾一圈,趴在地上,程錦朝回過頭,看着那連人形都無法化成的小妖,露出狐貍的獠牙。
蜘蛛飛速邁腿逃離。
再轉過頭,那女孩已經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往外跑,不知是哭還是發了瘋,鞋也跑掉了一只,跑出了幾十步遠。
程錦朝定了定,沉默地化作狐貍,端起爪子舔毛。
化作狐形時,那破爛的衣裳也沒必要存着了,只留下了那只耳墜,她磨尖石頭,狠狠地在狐貍耳朵上鑿了個眼,把它戴上。血磨蝕着,順着毛流到眼睛裏,嘴巴裏,然後,就結了痂。
緩緩地,緩緩地行走。
看見一片村莊,從別人的晾衣繩上偷走合适的衣裳,從村莊出來時,穿好衣裳,就像個普通的有些姿色的農家姑娘。獨身走在曠野,掃掉一片林子的蜘蛛妖,翻過一座山。
望見很長一隊拖家帶口,牽着牲口的隊伍。
她朝着那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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