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入世篇10
明塵并不在帳篷裏頭,她摸摸索索地把晾曬的衣服疊起來,各自分送回去。在路上撞到了狐貍和霜雲。
霜雲見過這位阿阮,看起來平平無奇,若不是程錦朝今日直接默認了這是那位明塵尊者,她甚至不會多打量半分。路上這位阿阮夾着根棍子,走得倒是很利索——如果不是剛剛一頭撞到一根木頭的話。
程錦朝對這位很是殷勤,霜雲瞥見她的老師看見這瞎子就兩眼反光,頗像是奸商看見了好哄的老太太一般,霜雲面無表情,跟在她老師後頭,涼涼地把眼神往阿阮身上扔,看見程錦朝接過衣裳,笑盈盈地問該送到哪家哪戶,就一路跟着幹活。
霜雲也被連累抱着一堆再怎麽洗都不大幹淨的衣裳尾随在後。
終于把些雜活做完,阿阮才抽出那根木棍拄好,摸索到牲口棚後頭,随意摸了塊磚就坐下了,用空洞的雙眼往她倆這裏看。
程錦朝略微彎着腰——也不知道老師為什麽這樣,在這個阿阮面前總是有意無意地低着頭,話音是正經的,可霜雲老覺得她身後有條無形的尾巴甩來甩去。
“阿——嗯,我來,我來給你介紹一個人,”程錦朝為難地開了個生硬的口,揮手把霜雲抱在臂彎,比劃着,好像對面的瞎子能看見霜雲的臭臉似的,“這是霜雲,今年十五,是靈州人,無父無母,這些日子跟着我學習醫術。你……嗯,有什麽事都可以找她幫你。”
霜雲抿着唇,側頭看看程錦朝。程錦朝握在她肩頭的手有些汗濕,頗為用力,不知道在緊張些什麽。
對面那女子道:“好。比你年紀還要小。”
程錦朝道:“她做事穩妥,比我好太多了,若我不在,你只管找她,和我是一樣的。”
對面點點頭:“我知道了。”
時不時刮起一陣風,阿阮就扯起一塊布攏着衣裳,看着瘦怯怯的,實在是令人想不出什麽尊者的氣度。
回去的路上,霜雲按捺不住好奇,而且在程錦朝面前她稍微比在別人面前多說幾句,拉住程錦朝:“老師,如果她是尊者,那你是誰呢?”
程錦朝笑道:“我是誰,我一開始就介紹過,我從南州的熊爪城來,我母親是教書的,我是織布的,會些醫術,懂點劍術,什麽都略微懂些,因為妖族的事情四處流浪——還需交代些別的麽?”
霜雲道:“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已經回答了,霜雲,我問你,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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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霜雲,今年十五,靈州隐鹿城人,父母被妖族吞吃,跟随遠房親戚往北走——”霜雲說到一半,忽然住口了,凝視程錦朝,懊惱道:“這不一樣。”
“這一樣啊,你說了你的姓名,籍貫,父母,自己為什麽來這邊。我也說了這些,我還說得比你更多。如果只需這些姓名籍貫之類的便可說明你是誰,為何不能證明我是誰?”
“因為很顯然,你不止這些——老師,對不起,我無意刨根問底,你不願意說,直說便是。”
“瞧,真有意思。同樣的幾句話能夠證明你是霜雲,卻不能說明我是程錦朝,只因為我有更加複雜的情況,我不告訴你我和明塵尊者什麽關系,就說不明白我是誰了。”程錦朝苦笑着,掰着霜雲的肩膀往帳篷那裏看,每個人來來往往,趁着夜色把今天最後的工作做完,收拾東西,閑聊幾句,駐足凝望片刻,她重重地拍了拍霜雲的肩膀,卻沒有再多說。
霜雲也緘默,雙手攏住嘴巴自知失言,小跑幾步跟着程錦朝的步伐。
穿過來求醫的衆人,程錦朝脫下外衫,拿好佩劍,迎着在帳篷裏等待的贠鼎一:“怎麽樣?有結果了麽?”
“叔公染了風寒,說此事就不出面了。”
程錦朝頓了頓,撫過腰帶瞥一眼,贠鼎一知道她等着下一句,無奈笑着從身後拽出一只酒壇:“叔公拿了好酒給我們。”
“帶隊的軍士你們數過嗎?”
“數過,共有二十三人,除去軍長許勒,剩下二十二人中一個是文書,還剩三個小隊長,各領六人三班輪值,他們有十七匹馬,兵刃沒數清楚。”
“這三個小隊長有觀察過嗎?”程錦朝放下佩劍,瞥見霜雲,霜雲站在簾子後,看看外頭躺着的病人,重新拉上,點點頭示意沒人聽見裏頭細小的動靜。
贠鼎一道:“之前有許勒壓着,看不出好賴。”
“那也不急,阿昌他們出發了麽?”
“帶了幹糧走了。”
“好,我們最多有七日時間。你可以先帶些禮物去找那文書打探一番,叫齊沙去看看許勒,看看那三個隊長待許勒如何。霜雲明日看許勒——比約定好的晚半個時辰再去,多灌些湯藥,叫他多上茅廁,看看旁人反應。”
程錦朝摸出藥箱,掀開簾子出去看病人了。贠鼎一看着霜雲,霜雲面無表情,贠鼎一咳嗽一聲,少女擡眼搖頭,又滿臉冷淡地要出去,卻被贠鼎一用粗壯的胳膊攔住,他豎起手指在唇邊,虛扶着霜雲走到遠處,壓低聲音道:“我不是要你背叛你的老師,我只想知道她的底細!她來路不明,當醫者也還罷了,你不覺得怪?劍術又好,如今自然而然地對我們發號施令起來,來了這裏又認識這邊的人——不打聽清楚,我們被賣了還要感恩呢!”
霜雲仍然只是擡着臉看了一眼,嘴唇抿得有些蒼白。
贠鼎一垂臉凝望她。
最終,少女低聲道:“她并沒有做過什麽對不起我們的事。”
“我們總要知根知底,才能信任她。”
“她救過你。”霜雲攥了攥拳頭,從贠鼎一胳膊下鑽了出去,掀開簾子跑到程錦朝身後。
程錦朝極為自然地把手中的陶碗放在她手裏,好像她一開始就跟在旁邊似的。
狐貍的耳朵動了動,等贠鼎一出來,抱拳行禮離開,才緩緩拉好面前病人的毯子,捏了捏眉心。
“如何讓人信你?”明塵聽了程錦朝的問題,把手中抱着的柴火摸索着放下了,第二日起來的早飯也是她要做,她那一鍋承擔了二十人的飯食,天色已晚,她有些困了,但狐貍跑來請教時,她還是強打起精神思索着,“讓誰信你?”
“不是誰,若很多人都不信我——我該如何讓一群人都信我呢?”
“是靈州來的這支隊伍麽?他們不信你?”
“倒也不是……若作為醫者,他們信我能治病,但若是別的事呢?他們覺得,我這也會,那也會,以我介紹的那些履歷,似乎不能服人。”
兩人在一處過道上談話,夜色寂寥,零星有幾個人結伴起夜,腳步聲很輕,道旁許多野草被薅走踩平,狐貍低着頭從土裏摳出兩根草葉來搓着,明塵道:“這不是很自然的事麽?我也一樣,譬如說打架,衆人都信我可以。但若說引領宗門,便有人服,有人不服。”
“那該如何做呢?”
“事有大小,若小事讓人信服很容易,若我說,程錦朝,你去拿一塊木頭給我,我就會誇獎你一句。我失信,也不會如何。你便願意信我,信了也不會吃太大虧。若我說,程錦朝,你為我去舀幹河裏的水,我便給你豐厚的獎勵。此時又如何呢?舀幹河裏的水不是一件輕省的事,得到的回報你也不知道有多豐厚,你還會去做嗎?”
明塵摸着手邊的柴火遞給程錦朝,程錦朝卻道:“我去做。”
“別擡杠。”明塵抽回柴,在她手上敲了一記。
狐貍龇牙咧嘴地收回手,才認真思考道:“您的意思是,讓我從小事立信,才有大事的信用嗎?”
“不完全是,我在古書上曾經聽過一個故事,有人在城門口立一塊木頭,說誰能把這塊木頭從這邊搬到那邊,便能得到許多銀錢。衆人都将信将疑,不信這樣簡單的事能得到豐厚的回報,一個人試着去相信了這件奇怪的事,搬動木頭,真的得到了銀錢,衆人便因此相信此人是有信用的——既然在這麽小的事上花這樣大的代價證明自己有信用,那麽更大的事情上得到的獎勵豈不是更多嗎?”(注1)
“可我救過他們的性命,難道這也不算嗎?”程錦朝看看明塵,又忽然想起宗主的事情來,聲音不免低下來,扔下那堆雜草,盯着被土掩埋的雜草失神。
“說明你要他們做的事情更大,要更大的信用。或者,你還沒有告訴他們,做這件事情能得到什麽,他們不知道自己該信你到什麽程度。”
程錦朝揉揉耳朵:“我明白了。那您也是這樣嗎?有人不信任您當宗主……”
“不是,我和你并不是一樣的問題。修真者的信建立在道心上,而我,還沒有完全信任自己。”明塵說罷,撫過胸口,不知為何,總有種隐隐的不安,這股不安不來自于眼前,而是突然亮起來的某種直覺。
忽然蹙起眉頭,程錦朝急忙道:“我一直信您!我——”
“不是你的事,安靜,”明塵擡手按住她的臉,一只手虛按着她的眉眼,垂下,“你說所謂宗主的事時,我心中有種不好的直覺。”
程錦朝道:“您要聽聽我如何出獄的嗎?”
明塵忽然捂住臉:“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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