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入世篇09

“相思病,”程錦朝似笑非笑,和許勒繞了圈,身子像沒骨頭似的跌在榻上,“軍爺在路上就盯着我了,我怎麽會不知道?”

也是頭一次試得這麽直白,她沒什麽心思迂回了。

許勒先是錯愕,随後就大笑起來:“那你今天來?”

雖然是問話,人已經就近,少女擡起一腳,踏在了他的胸口:“我很孟浪吧?”

許勒道:“我早知你是個騷蹄子,人前倒是人模人樣的,背地裏——”他一把攥住少女的腳踝,卻像是攥住了一把……毛?

再擡起頭時,面前的嬌俏少女竟然化作一只牙齒尖尖的紅狐,狐貍揚起人似的微笑,耳朵上挂着一只潔白的耳墜,身後蓮瓣似的綻開一串尾巴——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數,就看見這只紅狐露出獠牙,狠狠地朝自己喉嚨咬了過來——

程錦朝默然無聲地看着許勒僵硬地撲倒在地。

變回人形,歪過頭,深吸一口氣,掀開帳篷,對外頭人喊道:“霜雲呢?叫霜雲進來!我就知道這位軍爺病入膏肓!快點來!”

許勒還有半口氣,瞪大眼睛,口吐白沫地被拽出來,幾個軍士走過來問:“這是怎麽了?”

“這位軍爺身有舊疾,受不得驚吓,今天我本想和軍爺在安靜處好好診治一番,沒想到軍爺聽見我說他有病,居然就——”程錦朝作悲痛狀,來人急忙道:“啊,醫者姑娘,現在怎麽辦?你治好了那麽多人,你快看看他!”

“我也……”程錦朝為難道,瞥一眼許勒,搖搖頭。

年輕軍士大驚:“啊!這……難道他會死?”

“死倒不會,只是會僵直不能自理,若是致死的病,我還知道能做些什麽,可他……都是我不好,我不該說的!”

程錦朝自責地起身,站到一邊去了。

軍士死活磨着她再給看看,她卻搖頭,只叮囑霜雲每天來給他灌些湯水,又讓他的手下每日記得給他翻身擦洗時時照顧免得睡出褥瘡屎尿橫流。

她已經這麽說了,說完就自責地走了,軍士也不好再追,只聚在一起商議怎麽辦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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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遠的程錦朝站定,垂下臉,忽然感覺身子在顫。

定了定神,原來顫抖的不是身體,而是雙手。

她是醫者,卻是故意的,她能治,只要把自己噴出去那口妖氣散去,再加以調養即可痊愈。

但,她不會這樣做。

許勒不會說出有用的信息,她已然明白了,而更緊要的信息,還在鐵壁之內。伺候許勒固然能得到一些好處,但所得信息也有限,他是橫在頭頂的一塊板,唯有拿掉他,換上對她沒有過多貪圖的熟人,才能在鐵壁內得到更多。

再者,她不知道明塵要用什麽辦法讓自己就近鐵壁,但明塵是實打實要以凡人之軀在鐵壁中過,她想要讓明塵在自己不在時,也能有辦法找到信息。秋娘是女闾中的一條線,在自己這支隊伍,她要為她埋一條線。

需知眼睛不只有一只,眼睛不會因為主人下指令說“你去看”才去看四周,它只要睜開,就始終在攫取四周的一切信息,她要做這樣的眼睛。

得知許勒不能自理之後,不管那些軍士會不會照顧他,有沒有感情,他都不再是頭領了。

而有權力管轄這一堆人的——

先前質問過許勒的兩個青年和少女霜雲還有幾個學醫的少年走近了。

程錦朝回頭:“長者怎麽說?”

“長者說,我們外鄉人來,雖然該老實本分不給本地人惹麻煩,但須知我們之後也要在鐵壁內生活,勞役,我們願意服勞役,但凡事要講章程與契約,如果他們的契約是,誰有權力,誰制定契約,我們不介意去分走一點權力,确保契約公平。”

“未必沒有真實的契約,我們沒有武力,不可能有真的權力。關于戶籍的事情,但這些軍士要麽是不知道,要麽是不肯說。那支隊伍和咱們,都不知道具體的細則,我有個建議。”

程錦朝發覺手不再抖了,鎮定下來,望着面前的七人:“霜雲,你和我在這裏,阿昌,孟如蛟,李苗,趙一刀,你們四個向長者要村子的印信,直接去火岩城。”

“不是說怕沖撞了修真者?”

“不過是羞辱女子們罷了,怕女闾的人見不得臺面。我們也不揭破,只管去打聽到具體的戶籍安排,給你們七日往返,無論打聽到沒有,立即回來。”

把四個學醫的少年派出去,又轉頭看兩位青年:“軍士不過是拿了刀騎着馬的凡人,你們若聽我的——”

“要殺他們?”

“不,我們要參與到他們的事情中去。長者沒說要請軍士們喝酒嗎?我記得我們帶了一些,應該是還有罷?”

一個叫齊沙的青年道:“那酒,我爺爺都舍不得喝,就要糟蹋給他們?”

另一個青年,正是大談契約的那位,是叫贠鼎一的青年用胳膊肘戳了齊沙一下,正色道:“好,我這就去和叔公說。不過程姑娘,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程錦朝忽然笑道:“我去救人的時候你沒有聽我自我介紹嗎?”

“嗯?”

“那位叫秋娘的問我,是不是明塵,我說是。你說我是嗎?”程錦朝笑着,雖然是很輕佻一句,卻不顯得油滑。

贠鼎一搖頭道:“我聽說過,天衡宗的明塵尊者是個盲人。”

程錦朝收斂了笑容,用極為凝重的眼神望着面前的七個人,卻沒有說什麽,只是笑着搖搖頭。

贠鼎一道:“但我們都信你。”

“不是你們信我,是你們不得不信我,七千人中,只有我一個醫者。”程錦朝攤開雙手,看着自己的掌紋,一字一句道:“這,就是權力。”

“你要怎麽做?”贠鼎一道。

“就是讓人去問你,我們該怎麽做,”程錦朝又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內府中金紅二道靈力交纏,她苦笑,“然後,你分配這些工作,讓人都聽你的。”

贠鼎一道:“我有些明白了,我去找叔公。”

這支隊伍中有話語權的除了這唯一的醫者外,最緊要的是那些老者,掌握着智慧與聲望,還有遍布全村的子孫。

“去吧。”程錦朝揮揮手讓他們散去,只剩少女霜雲。

她往棚屋去走,霜雲緊跟在後,程錦朝總是想起阿素,頻頻回頭,少女霜雲性子和她的名字一樣,也和程錦朝外在的樣子類似,沉默而堅定,少言寡語,說話總是正經的,此時也是抿着唇,像條甩不脫的小尾巴:“老師,怎麽了?”

“我為你引見一個人。”程錦朝說。

霜雲只是擡了擡眉,點點頭,平靜得仿佛程錦朝要帶她吃飯。

“我之後很可能離開,但是這個人,是比我身家性命還要珍貴的。我若不在,你照顧她,她會教導你更多。”

霜雲道:“那位阿阮姑娘嗎?”

程錦朝:“嗯?”

霜雲道:“我為那位秋娘換藥時,聽見她睡夢中哭喊,喊着阿阮,又說了些其他。”

“你信嗎?”程錦朝眼含笑意。

霜雲只是靜默地擡頭望了一眼:“即便我信,又如何。以我所見,那不過是凡人,即便有通天的神力,有慈悲的心腸,那又如何。世間的苦那麽多,因妖族而四散漂流的人那麽多,即便她是,她也不是神,總有力所不及的地方。我這樣的人便是神也不會眷顧,不會看的。若神在北州,那我就在南州,神在人間,那我便在地獄。老師,你和秋娘一樣信修真者嗎?為何不是我去修真,我去把握自己命運呢?只求那有通天之能的人來解救自己,不是太過絕望了嗎?”

程錦朝沒有說話。

霜雲平靜地抿住唇,似乎知道自己說多了,但看程錦朝停下腳,仍然道:“我不會對秋娘說這樣的話。我看得出她已經絕望得要生造個神出來了。”

程錦朝只是目光灼灼地凝望着霜雲。

霜雲道:“老師,神在心裏。修真者只是修真者,我信你說的,她會教導我更多,她有意義有價值。僅此而已。我不是秋娘,不會聽見哪位尊者的名號,就痛哭流涕,以為自己能得救。”

已經挑明了。

程錦朝忽然道:“你恨修真者?”

霜雲:“并沒有。”

“我記得你的父母也在妖族動亂中去世了。若那時有修真者來救人,你是否會改變看法?”

程錦朝靠近霜雲,卻只是平靜地笑笑,歪過頭想了想:“其實你說得對。可世間能修真的能有幾人呢?”

霜雲的眼眸都是冰霜一般,她只是冷漠,但對程錦朝這個老師有起碼的尊敬,只是低下頭:“是我說得不對。”

“是因為你很強。”

霜雲冷笑:“我不會法術,我只會跟你學一點醫術——”

“你的心很強,你有你的道心。但世間有強者,就有弱者。”程錦朝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了,只在前面加快腳步。

吞回的半句,她說給自己聽。

她要找到自己的道,明塵尊者從前對她說,她太弱了,要她變強。

道模模糊糊,道明明滅滅,道在心中,道在身外。

怪不得就連明塵這樣的人也會搖擺不定。

道心如皎月,潔淨無瑕,常被黑霧遮掩,晦暗不明。

程錦朝有意無意地撫摸着耳朵。

共勉。

共勉……她幽幽地回想,感覺自己忽然靠近了明塵,肩并肩地走着。

明塵不是神。

她悵然若失,仿佛心裏的花枯萎了一片。

在這片枯萎的血肉裏,又繁茂地滋養出另一種複雜的感情。

矛盾又冒了出來,想殺掉明塵的心改頭換面,變成了一種欲望。

她要跨越,趕超,勝過,征服明塵。

帳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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