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入世篇12
帳篷外,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并肩走過,對望一眼,站到了不遠處。
沒想到許勒的腦袋剛被拽出來,那三隊的小隊長忽然走出帳篷外,攔住了二人,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道:“兩位哥哥,好歹是把咱們從火岩城帶出來的長官,在外人跟前,咱們還是給留點體面吧!”
這聲音傳到值守的軍士和路過的人的耳朵裏。少年立即皺起眉頭,認真觀察記錄這小隊長的行為。
黑臉漢子一掀簾子:“你在這兒放什麽屁!那你去給他端屎倒尿去!老子好歹也是個小隊長,不伺候這廢物了!你看他還能好過來嗎!醫者都說他廢了!”
三隊小隊長只留了個後腦勺給人看,說話雖然透着股淳樸,卻笑道:“那我和手底下的人輪番照顧吧,我的人還在值守,過會兒回來,我們就把軍長挪到我的帳篷裏去。”
晚上,齊沙對程錦朝道:“他大搖大擺地把人送進了自己的帳篷,給他灌服湯藥,擦洗身子。”
程錦朝聽過齊沙和霜雲的彙報,笑道:“不出意外,我們喝酒的時候,就請他多喝一杯了!”
齊沙道:“因他仁義?”
霜雲卻冷笑:“因他狠毒。”
程錦朝道:“他有野心。既然他行動起來了,我們這杯酒就要早些喝了。”
齊沙道:“我去和贠鼎一說。”
“是,你們牽頭做這事。孟如蛟他們快回來了,等贠鼎一來,我把要做的事情告訴你們。若你們能把這兩支隊伍直接統領起來,進入北州,不愁沒有什麽門路。”
程錦朝想起明塵的話來,話頭一轉,把好處詳細地剖開說了:“聽另一隊的人說,火岩城中如今有許多外地人,正要安排着往其餘各城安置,只有少數人才能留在火岩城。火岩城是北州的新州府,從前聽說過,州府是一州中最繁華的城,有鐵壁護衛,沒有妖族侵擾,背靠荒山宗。如果能留在火岩城就再好不過了。”
齊沙道:“我們這些外地人,來了也沒去建鐵壁,恐怕也沒什麽機會安排到好的。”
程錦朝低頭含笑:“不是離進火岩城還有些時日麽?總有辦法的。”
其實心裏是拿不準的,可她慣會裝腔作勢,三分的事情說成七分,還叫人覺得她是含着收着謙虛了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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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在離星城外,明明面對鐵印自己被燒灼得厲害,也不知道鐵印能不能驅散那麽大面積的蛇雲幻獄,偏偏就大着膽子提着劍沖了上去。
反正,無論是哪次,總還有明塵在這裏兜底麽?狐貍心裏晃蕩着尾巴想了想,才又意識到現在的明塵只不過是阿阮,沒什麽呼風喚雨的本事。
次日清早,裝作去看秋娘的傷勢,去那邊的竈邊蹭了一碗稀飯。
端着碗,程錦朝走到剛燒過火現在擦手的明塵身邊:“尊者吃過飯了嗎?”
“人多口雜,別亂叫。”明塵把擦手布一放,摸摸索索地去找腳底的木盆,預備着叫人和她去河邊汲水洗衣裳。
“阿阮。”程錦朝忽然喊她。
明塵很自然地應了:“怎麽了?”
狐貍試探着喊了這一聲,舌頭就發僵了,這一聲把血色靈力喊了出來,發了瘋,翻江倒海地翻湧着獸性,她盯着瞎子明塵看,嘴唇上殘留着音節,普通的凡俗人的名字,狐貍不願意喊,如今喊了出口,胃都痛了起來。
或許是稀飯太難喝了。
她大口喝完,捧着空碗看着低頭快到地上去找盆的明塵,挪不動腿,也張不開口了,扭捏了很一會兒:“你不生氣吧?”
“這是我的本名,”明塵搖搖頭,終于摸到了木盆,費力地抱起來往外走,“不生氣。你很閑,你一來,秋娘晚上就要說些奇奇怪怪的話試探我,在這裏我不是尊者,你大可以不尊敬我。”
“我和你一起去打水。”程錦朝就要上來搶木盆,但不用靈力的情況,明塵論劍術是比她強的,只是吃了看不見的虧,被她拽住了木盆邊緣,兩個人就拉扯了兩個來回。
明塵松手,程錦朝抱個木盆跟在後頭,明塵道:“放到那頭空地上,再去提桶和扁擔來,跟我到河邊。”
程錦朝聽令去了,河邊流水潺潺,下游的牲口們在飲水,上游的人們在取用,明塵耳朵很靈,辨別着哪裏人稀少些,引着程錦朝過去,才轉身摸到程錦朝的臉,确認自己是正對着狐貍,擲地有聲地問道:“你要說什麽?”
狐貍立即扔下磨人的扁擔:“我近日有些計劃,但我拿不準主意,請您聽聽,我哪裏做得不好。”
“與我有關嗎?”明塵道。
狐貍:“……倒也沒有。”
“與妖族有關嗎?”
狐貍低眉順眼地搖頭,明塵看不見卻也聽見動靜了,默然片時:“那與你有關嗎?”
“仔細想想……與我也沒有太大關聯。是關于我們這支隊伍回火岩城的事,是與你我有關,但關系不算非常大,您不是只要觀察嘛,有霜雲您差遣就好了,別人的事……我說不好對您有沒有用。”
“那我知道了。”明塵想起這些日子程錦朝的問話,自然地有些聯想。
狐貍的眼睛亮起來:“那您幫我看看我的計劃,我是——”
“我不聽,我不幹涉。”明塵道。
狐貍沒想到明塵回絕得這麽幹脆,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索性悶頭去挑了一擔水回來,明塵聽見動靜道:“入世雖然沒有太多禁忌,但許多事,我并不比你有經驗。我若想偷懶,直接站在火岩城門口大喊我是明塵我正在入世歷練,自然會有荒山宗的人來接待我。但許多事,我想作為凡人來體悟,不想提前聽見你的計劃,高高在上地安排上一切,這對計劃,對計劃中的人來說,或許都不是最好的選擇。”
程錦朝道:“我心裏很忐忑,我已不在乎別人信不信我也要做了,但我不太信自己。”
明塵摸着擔子,伸手去摸摸兩桶水的水位,驢唇不對馬嘴地回道:“你是第一次用這根扁擔,水沒有灑,兩桶水也一樣多,做事很穩當。”
狐貍這次聽懂了:“您相信我。”
明塵道:“我好像聽見霜雲在喊你,回去吧,我還有衣服要洗。”
“是不是嘛?”狐貍難得嬌嗔一次,把一雙如絲的媚眼往瞎子面前抛。
“滾蛋。”
明塵吝于誇獎,今天這番話已經用完了所有的褒揚,聽見程錦朝的腳步聲遠去,四周的人聲才漸漸浮起,她要把這擔水擔回去,再把髒衣和木盆拽到河邊來洗。
水聲潺潺,她難得放松休息了片刻。
想起幼年時,她挽起褲腿在小溪中捉魚蝦,她的狗搖着尾巴無條件地聽着她的命令,往這邊找找,往那邊嗅嗅,把兩只前爪刨動起來,挖出好些晶瑩剔透的玄青石。
她那時從未想過那種隐隐閃着光的剔透石頭會成為她的眼睛,她捧着一堆石頭細心地挑揀着,狗舔着她的臉頰,在身邊快樂地撒歡。
失去家人之後,她跑得很快,飛得很高,高到同輩人都望着她,她高高在上地成為了尊者,揮手間風雷湧動。因為跑得太快,很少停下來追憶往昔——準确說,經常追憶那些痛苦,像用一把刀割着背後,好讓自己跑得更一往無前。
很少追憶那些快樂的事情,每當想起那些燦爛的還有色彩的畫面,不出一瞬,就會被血色淹沒。
如今,竟也想起了一些快樂的日子。
抿着唇微微笑着,縱容自己偷懶,坐在河邊多想了一會兒她曾經看見過的色彩缤紛的世界。
其實她想問問狐貍的計劃是什麽,卻理智地緘口了。
流水沖刷着尿盆,三隊小隊長亭燕蹲着,姿勢一絲不茍,旁邊有人問道:“真是你在刷便盆啊!那個許勒也不是什麽好人,你伺候他做什麽?”
“總歸是軍長,要遵守規矩嘛,不管他的話,回去也沒有辦法向長官交代。”亭燕笑呵呵的,他蹲在下游的下游,沒有污染人和牲口的用水,人也不多,憨厚地刷好了,提着便盆回去。
那問候過的人走了,卻遇上幾個閑來談天的人,議論起來:“那三隊隊長亭燕是個好人啊,別人都不管老長官了,他還念舊情,據說這三個隊長都是許勒一手提拔起來的,關鍵時刻,還是要看誰是好人咯!”
亭燕刷便盆是在偏僻處,議論卻是在人群中。旁人聽見了,難免談天說起來,營地封閉沒什麽事,這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迅速傳開了。
誰也沒注意到最開始跑到人多處議論的那幾個人中,就有一個過了會兒換上了甲胄值守去了,站得也遠,誰在乎最開始這話是誰說的呢?
到了晚上,一隊隊長卻被人拍醒了,睜開眼一看,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夥子正哭喪着臉看着他,不由得咕哝道:“這不是大好人亭燕嗎!怎麽了大半夜鬧鬼呢這是!”
“大哥,許勒長官……許勒長官醒了!”亭燕大聲嚎哭起來。
這一嗓子哭得黑臉漢子立即披衣下床,一邊利索穿衣服一邊嘲笑道:“那你在這兒哭什麽!不去舔他的屁股去,在這兒跟我說什麽!他有說什麽沒有?”
“許勒長官醒來,就坐在河邊,一句話也不說!您快去看看吧!”
黑臉漢子剛穿上鞋,不由得揮揮手:“到底是毛都沒長齊的小孩,這點事哭什麽,他醒了無非就是吃喝拉撒,坐河邊就是憋得慌,還哭,走,帶我去看看!”
“我有點怕,我能帶幾個人一起去麽?”
“随意随意,快點!”黑臉漢子一緊腰帶就跑了出去,亭燕急忙跑着跟去,身後跟着六人小隊。
黑臉漢子奔向河邊,真就看見了許勒在河邊坐着,但不知道為什麽,姿勢有些詭異。
荒郊野外,雖然是久久沒見到妖,凄風陣陣,漢子還是忍不住搓了搓胳膊,總感到一陣惡寒。汩汩河水流淌着,那許勒也是個沒心眼的,大晚上蹲河邊做什麽?
不過關鍵時刻,三個小隊長裏數自己年長,他還是挺了挺胸膛試探着喊了一聲:“許長官!”
黑影晃了晃,并未作聲,不知為何,月光好似忽然躲在雲層中,許勒慘白的側臉陡然陰了下去。
他已經靠近了,卻忽然心裏發毛,想回頭拽着亭燕一道看看。
背後卻忽然升起一陣刺骨的不安。
他忽然明白過來:“亭燕——你——”
……
月亮從雲中鑽了出來,河邊站着七個面色凝重的軍士。年輕端正的憨厚人亭燕低聲道:“我來遲了,沒想到他這麽恨許長官——”
“節哀,”他的手下們說。
等到他們離去,程錦朝才從漆黑之處走出來,把臉埋在水底,微紅的雙眸一望,其中一具屍體已經順流而下找不到了,另一具,或許是那魁梧的黑臉漢子掙紮着不甘,卻卡在了河底的石縫中,胸口被刺了三刀,血液的氣息在水中極其稀薄。
她遲疑了片刻,最終,悄悄遣動靈力,在那亂石堆中撥了一下,撬出黑臉漢子的屍體,放它不甘心地流向遠處。
這下,徹底死無對證。
程錦朝濕漉漉地停在河邊,抹了一把臉,把自己幫了亭燕的這一筆賬往心裏的作惡本上記下一筆。
倒出靈州長輩們送來的好酒,舌尖一抿,品了會兒其中的味道,仰頭一飲而盡。
該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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