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入世篇13

次日清早,天還蒙蒙亮,昨夜值夜的軍士打着瞌睡回帳篷去,發現三隊的同僚們個個神采奕奕,不由得感慨一句果然亭燕教導的就是不一樣。

許勒的死還沒傳開,贠鼎一就被程錦朝叫進了帳篷裏,叮囑幾句,再出去,便迅速飛奔着尋找同伴。

霜雲正在收拾藥箱,瞥一眼換衣服的程錦朝:“老師,你夜裏出去了?”

“唔?”

“鞋子。”

程錦朝瞥見鞋上還沾着河邊的濕泥,眼珠子微錯,面色沉靜:“是的。”

霜雲也沒有多問,兩人各自忙碌後,程錦朝叮囑了些今天的病人要注意的地方,便輕快地出去了。

為了方便為衆人醫病,程錦朝的帳篷安在兩支隊伍的中央,離軍士們的帳篷很近,距離秋娘她們這些女闾中的刺兒頭就很遠。她早上起來騎着馬跑去那邊,看那頭的女子們已經二十人一夥開了飯,明塵今日給大家舀粥,左右手配合得比不瞎的人還好,旁邊秋娘像是看自家孩子似的眼神欣賞,單手端着碗,把空蕩蕩的另一只袖子索性裁掉了做手帕,搭在膝頭。

程錦朝下來,秋娘就起身了:“醫者來了啊。”

“秋娘早。”狐貍并不避諱,笑着走到竈邊,毫不客氣地捏起一只碗來遞過去,明塵一接,眉頭微皺,勺子一抖,好好的一碗粥就成了半碗,再推到狐貍手裏。

她并不在意,趁着竈邊只有她和明塵,壓低聲音道:“我今天要做件壞事。”

“滾蛋。”

狐貍端着碗挪到一邊,舔着碗沿思索片刻,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心裏翻江倒海地颠勺,想把自己的心事倒出來,吞米湯的時候把心事也吞了回去,看着竈邊忙碌的并不美貌的阿阮下飯,把碗一洗,便往營地北邊跑去。

拴好馬,就聽得不遠處吵吵鬧鬧,高處還站着亭燕,她便走近,正好聽見一個軍士問道:“許長官怎麽能說醒過來就醒過來呢?醫者姑娘都說了不行。”

亭燕道:“我也很難過,我也不知道他怎麽就醒過來,非要跑去河邊。各位兄弟是知道的,我的帳篷在那頭,離河近,我也吓了一跳,派人看着,你們也知道,我年輕,沒有什麽本事,凡事還是靠趙大哥拿主意,我也一向覺得他是面黑心善的人,我就半夜跑來找他——在這兒值守的可不是我帶的兵,不說胡話,是不是有這回事?”

被拉來作證的值守的軍士想了想,昨夜的确是有這回事,便作證說:“他确實半夜匆匆跑來,喊我們隊長,還哭了,我們都聽見了,隊長還說他毛都沒長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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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許勒怎麽就能突然就站起來,還跑到河邊?”

亭燕辯屈道:“他就是起來跑走了!他是長官,我還能攔着不讓嗎!你們若說我瞎說,你們——”

他在高臺上,被幾個質疑的軍士圍着,一張方臉都快憋成圓的了,滿臉委屈,可他畢竟站得高,很快便看見了人群外圍站着的程錦朝,立即高喊道,“你們去問醫者去!醫者說他不行,可,可也沒說他就完全沒希望治好了呀!我也是看着他可能會好,不敢放棄希望才悉心照料,你們怎麽能這樣揣測我!難道我撒手不管,你們才要叫好?”

亭燕話音最後,委屈得就要解開甲胄:“你們不信我,那我,我也沒有辦法了!我本來就沒有什麽本事,又年輕,人們都不服我,我也是為了長官!既然如此,那我不當這個軍士,我也随長官去好了!都別攔我!別攔我!”

他就像只野豬一般猛然地沖出人群去,被幾個軍士狠狠用身子一擋,可他力氣大,竟然真的撞開了人群,抱起一塊大石頭,大喊道:“長官!我冤枉!我來陪你了!”

說着,在人群驚呼中,把石頭狠狠地往頭上一砸。

軍士們捉住他,把石頭搶下來,然而亭燕的額頭上已經是血痕一片。

幾個逼問得比較緊的軍士看他這般決心,也有些遲疑道:“我們又沒有說你不好,不過是覺得奇怪,仔細問問罷了,你這是做什麽?我們可沒有要逼你的意思?”

則有旁觀的不了解起因的人看他頭破血流,呵斥那逼問的軍士道:“你們這些人,老長官出事不見你們出來端屎倒尿,出了簍子倒是第一個過來興師問罪,亭燕隊長一向是個老實人,我們都信得過的!你們這麽逼他,是什麽居心!”

眼看一群人吵吵鬧鬧就要厮打起來,程錦朝适時撥開人群,借了幾分巧力:“借過,借過,怎麽了?”

說着,她已經走上了臺,裝作看傷勢的樣子走向亭燕,把旁人拉開,拽住亭燕袖子:“你這是做什麽?嫌我治不好病?自己尋死了?”

說着,便要從腰間的藥囊找些什麽藥,那亭燕只低頭道:“是我沖動了,不勞醫者關心。”

程錦朝略一思忖,決定替他把謊圓上,血淋淋地作幫兇,低頭若無其事問道:“許勒怎麽樣了?這些日子別懈怠,身子雖然是好了,神智還是有些不清楚,得再用藥來——”

“醫者!”亭燕噗通一聲跪下了,涕淚滿面地匍匐在她腳邊,“對不起,我沒用……我沒用……”

她才一開口,亭燕就明白了,心思一轉,知道了這醫者必定有所圖,想起之前靈州來鬧事喊着契約的那幫人,大約明白了什麽,反應極快地截住了她的話。

“出了什麽事?”程錦朝也“滿面肅容”,和亭燕演起戲來。

“昨晚,長官用過藥,沒想到就胡言亂語些聽不懂的話,自己飛也似的跑了出去,在河邊一動也不動,我又驚又怕,就去找一隊的隊長來,他做事一向穩重。沒想到,他過去後,居然一把将許勒長官推進河裏,對我道‘你還伺候這廢人做什麽,殺了他,不如我們三人回去平分賞賜’,我不肯從,他就要殺了我滅口,我們就在河邊扭打起來,然後,他就失腳滑進去了,我也不會游泳,回來找人幫忙時,已經不知道他哪裏去了。”

程錦朝聽見了這謊言的版本,把亭燕罵了個狗血淋頭,真是會裝。

可面上,仍然是醫者的冷峻神情:“是與不是,有什麽可吵鬧的?還不去下游打撈一番,看看有沒有屍身,好說歹說也能安葬,或者帶回火岩城安葬,找不到再另立衣冠冢。逝者已矣,還是找個人來把這些身後事操辦起來吧。你說是吧,亭燕隊長?”

“醫者教訓的是,昨夜我已經帶人在下游撈了一次,卻無果,又怕人都去撈屍體疏于防範,所以早上回來,正要召集些人一起打撈看看。”

亭燕恭恭敬敬,程錦朝也還禮,摸出藥膏讓他擦額頭的傷,就冷着臉下去了,仿佛只是像平常一樣路過。

屍體,是絕不可能打撈上來的,這一點,她和亭燕等人都心知肚明。

沒過多久,亭燕便叫人貼出告示來,說是要為“素來照顧衆人”的許勒長官舉辦葬禮。

而靈州來的這支隊伍自然是“念在平日許勒的恩德上”趕來參加。

亭燕私底下也并未找程錦朝,程錦朝也并未多說什麽。

只是三隊的軍士忽然就多病了起來,這個上午頭疼腦熱,那個下午腰痛難忍,來來回回,竟然也給程錦朝透露了點信息。

第一,這二十餘人的軍士都是火岩城人,押送女闾的人南遷三十裏免得沖撞荒山宗修真者這個事情是真實的,之後會派遣軍士來通知他們回返的時間,并為了補償他們錯過見到荒山宗修真者的仙緣,回去之後會按照職位來賞賜田地與奴仆;

第二,現在女闾中這些,與還留在火岩城外的勞工的身份都是奴隸,但回遷之後,會根據某種他們也不知道的标準,相應地給予一部分人戶籍。而所有女子都可擁有戶籍,因為火岩城男多女少,長官們有意多引來些外地女子,好解決本地的婚配問題。關于這點,程錦朝多打聽了一些,得知火岩城的長官還沒有瘋到把外地的女子分給本地人的做法,而是會有些新的落戶政策,但具體的,亭燕也不知道;

第三,軍士中有自己的一套晉升系統,亭燕若掌握帶隊的實權,回去之後,許勒的位置就是他的,而且會因為多帶了靈州一支隊伍,或許還有極大可能向上晉升。

第四,在外的軍士有一件大事,就是統計人口,登記戶籍,但是因為他們出來時只有一個書生識字,靈州和女闾兩部分人又都混雜,人手又少,便始終沒能做到。

除此之外,還有些許勒哄騙女子到自己帳篷內的一些小道消息,程錦朝也無意去聽,聽了許勒是個壞人的話也不會在自己的惡上少寫一筆,至少那黑臉漢子總歸是無辜受害的,她做了幫兇。

作惡是順流而下的洪水,滔滔地奔向深淵。她在河邊時,其實是想上前阻攔,把那黑臉漢子救下來的。但她只稍微猶豫一瞬,後續的事情就拖住了她,之後呢?勢單力薄地站在那裏,一只妖阻攔了人來行惡?多麽可笑,人與人的紛争,她終究是妖,只能借勢而行,卻不能橫加幹涉,冷眼旁觀,最終,眼前都是灰蒙蒙的。

人之間相殘,她不是正義的使者,無法替他們作出正确的選擇。

穿好外衣,霜雲進來道:“老師,贠鼎一說他們要去和亭燕喝酒了,你不去嗎?”

她下意識地要轉身跟她去,才要動的一瞬間止住了,搖搖頭:“是你們這支隊伍要和他談條件,我不能去。只告訴我結果就好。”

霜雲欲言又止,最後只是淡淡道:“是。”

帳篷裏,藥味與血腥氣混雜在一起,有些病人是在她附近搭起窩棚躺着,身上的腥臊氣與汗臭混雜在一起,人體熱烘烘地蒸出複雜的氣味,像一團流動的詭異的火。狐貍眸間的火晃了晃,明明滅滅。

她閉上眼,撫摸着手中的木棍。

想象她跪下,在淡藍色的光明的明塵尊者面前,坦然地露出內心的不安與驚懼,對方狠狠鞭笞她,剝下她的衣裳,在她的皮肉上抽打出淋漓的血痕。

她在想象的痛苦中露出難耐的快意,腦海中的幻象清晰得熱流湧動。

可在疼痛中,明塵尊者的光芒暗淡下去,棍棒也消失于無痕,只剩下那眼盲的阿阮,溫聲細氣地講道理,又平靜而坦然地路過衆生,理直氣壯地因為眼盲而看不見許多事,把事情都給她看,她看了,她就去選擇——然後,她內心煎熬着。

幻象陡然一變,她扼住了阿阮的喉嚨,按在曠野上,她用膝頭壓住阿阮的身軀,垂下的耳朵吊着明塵的耳墜,叮當作響,尾巴在身後全無邊界地舒展,像火噴湧着熾烈地綻放,燒在皮肉上,她咬住了明塵的肩頭,把痛苦壓了下來:“勒住我,扼殺我。我恨你,我恨你——”

滿臉冷汗地睜開眼,跌在地上,不知道什麽時候,木棍已經被她捏斷了,手心被木屑刺傷,靈力微動傷痕便痊愈,殘餘的心悸片刻緩解,像什麽都沒發生。

她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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