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入世篇15
有一天,程錦朝看好了一個路上發癫的病人,騎着馬出去巡視全營,抓着人看看哪裏有病,她就往哪裏去。忽然看見北邊有一道很高的灰塵,平時她視力極好,此時卻忽然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了,趕馬迎上前,那幾道灰塵卷着四個灰頭土臉的少年少女,幾乎把身子壓在馬背上往這邊跑過來,馬就像馱着一個個包裹,程錦朝走過去攔住馬兒,讓他們放慢步伐,慢慢走到營地,他們才漸漸直起腰來。
給程錦朝說說他們的見聞,但程錦朝打定主意很快就會離營去靈海了,顯得很着急:“孟如蛟,你來說,只說火岩城的長官們都有些什麽應對外鄉人的法子。”
她一問,馬背上爬起一個少女來,一身黑顯得很是冷峻,有點像初見時在離星城的明塵,但她眉飛色舞,眼睛像鏡子一樣亮:“老師,火岩城那邊要登記戶籍,給外鄉人造冊,還要分地。”
“還有呢?”
“他們推出了一種,叫做爵位的東西,據說若是有大功勞,甚至可以進荒山宗享受修真者的待遇。”
程錦朝拽着缰繩,聽見四匹馬傳來的粗氣,他們身上都有着疲憊的汗臭,她眨了眨眼:“先到我帳篷去歇息,慢慢說,我找你們贠大哥和齊沙過來一起聽。”
她吹了聲口哨,把馬兒引到自己身後,把它們馱着的也并不比她小多少的少年少女們扶下馬來,叫來霜雲陪伴去喊人,自己慢條斯理地去把馬拴好,喂它們豆子和麥餅犒勞他們,再望一眼明塵所在,确保自己第一時間把消息傳遞過去。
這才進帳篷裏,倒上鹽水,看四個人像牲口一樣牛飲,知道他們趕路辛苦,并未急着問,等贠鼎一和齊沙兩人進來,才緩緩開口:“一會兒好好休息,先揀着緊要的說,其餘的,等歇好了再說。”
阿昌,孟如蛟,李苗,趙一刀,四個人都團團坐着,一坐下就都沒了力氣,還是孟如蛟撐着股勁兒,擡頭看,贠鼎一大馬金刀地坐下,看一眼程錦朝,又看向孟如蛟:“說吧。”
“我們到了火岩城,四處戒嚴,除了我們沒什麽外人要進去,那些軍士本要驅趕我們走,但那些軍士輪值,我們就死皮賴臉地打着圈子,又常能聽見訓兵的聲音。我們起先沒能進城,就看見天上飛來幾個人,應該是荒山宗的修真者,落下還沒兩個時辰,城牆上就出現一隊兵,看見我們,就把我們叫了進去。”
少女孟如蛟一身黑,收拾得很利索,聽見上頭的軍士喊了一聲,擡頭道:“怎麽忽然就要我們進去了?”
那軍士竟也沒發脾氣,只是語速很快:“長官說,放外鄉人進來,你們要是不進,我就把門關上。”
随着話音,那巍峨鐵壁上竟然落下一個巨大的籠子,拴着八條虬結的鐵鏈,籠子轟然打開,她皺着眉頭,可那幾個軍士已經打算再把籠子收起來了,在眼睛幾乎望不到的高處,有盤巨大的絞索,垂懸着八條鐵鏈,繃得筆直,幽幽閃着寒光,她一咬牙,率先踏入籠中。
在籠子中,四個少年的忐忑簡直要随着籠子晃蕩,阿昌探出一步,越過籠子的縫隙看越來越遠的地面,自言自語道:“倒像是升上天似的。”
然後,就是漫長的走路,孟如蛟也無意概括中間的曲折,直接道:“然後我們便見到了幾個穿土黃色衣裳的人,每個人看起來都很有氣度,像是修真者,頭發絲都飄在空中,我仔細數了數,大約是七人,別人都叫他們大人。”
七人中,一個頭發高高束着,任由如瀑的黑發稀稀拉拉地垂在腦後的青年轉過臉認真地迎上來,态度很好地問了些話,噓寒問暖地說了些,問是哪裏來的,來的路上有沒有人苛待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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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昌搶先道:“我們是靈州來的,大隊伍還在後頭,我們跑得快,便先來探路。火岩城的人都很好,沒有苛待我們。”
“那很好,我們就放心了。之後火岩城會來更多人。你們來得很好,鐵壁內才是真正的家園,這裏,我們不分彼此,告訴你們的家人,只管來,登記了戶籍,沒有什麽本地人外鄉人的區別。”
青年有些眯眯眼,笑起來卻也和善,土黃色的衣裳襯得他人也有些灰撲撲,可說話的時候不知為什麽就有一股玉潤的光澤環繞着,這青年說罷,就又說自己和道友們還有些事要做,叫他們随意就好。
因為這青年接待的緣故,軍士們也願意搭理他們了,帶着他們在城裏走了一遭,雖然只走過了兩條街,卻也打聽到了不少消息:
“鐵壁還在火岩城牆外,還有一道城門,是不鎖的,前面設立了十來個亭子,據說到時候都是要接待外鄉人,直接登記造冊用的。在那後頭是臨時安置的居所,竈臺和窩棚都搭建起來了,地方很大。”
阿昌此時接過話茬:“是了,登記過後,裏頭就會安排地産和一些基礎的東西,要十人一組地進城,有外地的靈石可以一定比例兌換成本地的錢。”
“服役呢?”贠鼎一問道。
“據說成了居民,就會輪流服役的,進城分組會有人管,是叫什長什麽的,同一片地方的統一安排。據說有三種不同的勞役,一種是勞役,就是建造鐵壁,火岩城外圍的建好了,這肯定是往北走的,不知道要離家多久,也有人說這種人,多半要在服役的地方就地安置了;第二種是農役,需要去城北的公田耕種,就是一部分歸州府,一部分歸荒山宗的;還有一種比較雜的,據說是在城中做事,具體做什麽我們也沒有打聽到。”
“什麽樣的人服什麽樣的?”程錦朝問道,贠鼎一也點點頭,握着拳,若有所思。
“我們并不清楚,只知道之前造鐵壁的那些奴隸,哦,城中不準說奴隸了,就已經成了居民,就只需要去服農役即可。女闾來的女子們據說要統一去織布?還是什麽?具體也沒有打聽到,我們也不能透露出遇上了她們這件事。”
“有爵位的人不必服役。”孟如蛟忽然想起了什麽,立即道,“爵位,老師,爵位的事情。我打聽到,火岩城如今設立了四等爵,據說凡人若是到了最高的爵位,待遇能夠等同于尊者。”
程錦朝端起茶杯遮住表情,水已經涼了。
“如何升爵呢?”見衆人都不說話了,齊沙問道。
孟如蛟搖頭道:“目前城裏,據說只有城主一個有爵位,是第二等爵,但是我們也沒有機會見到城主,旁人也不知道。”
程錦朝大致明白了,抹平袖子,起身拉起幾條毯子給風塵仆仆的少年們蓋上,自己轉臉示意贠鼎一等人外頭談,回身道:“睡吧,睡一覺,睡醒了起來吃飯。”
齊沙性子有些像躍海,但并不像躍海那般內斂沉穩,做事又突然想起一出是一出的熱情,對程錦朝道:“我們晚上聚着,宰一頭羊給他們吧,接風洗塵!”
反而是贠鼎一搖頭道:“現在牲口不多了,還不知什麽時候能進城,儉省着些吧!”
程錦朝本要張口,此時也住口了,笑了笑,把心思一捋,瞥一眼霜雲,低聲道:“眼下來看,只要不服勞役,大致就能留在火岩城了。依我看,在城中的事務,你們最好參與進去,就像現在和亭燕合作的這樣,只要亭燕為你們背書,再想想辦法。”
贠鼎一卻故意道:“其實若要是有章程,有規定,那我們服役也是無妨的,既然是外地來的,為了能在鐵壁內享受安寧,先受苦也是應當。”
霜雲從程錦朝身後走過,并沒參與話題,只是穿過程錦朝和贠鼎一,面色平靜。
齊沙笑了笑,不予置評,卻故意看了看贠鼎一,又在他身後給程錦朝使眼色。
程錦朝沒說別的,只是抱着胳膊走開:“總之情報都在這裏了,是如何選擇,就看你們的了,時候也不早了,我還沒有喂馬,晚些見。”
贠鼎一道:“晚些見,醫者。”
走開沒多久,程錦朝就聽見了腳步聲,也沒有回頭,只顧着給馬添草。
齊沙道:“贠鼎一他的性子就是這樣,只要章程好,就會受苦,但隊裏的長者們經不起颠簸,還有些孩子,我們只想快些安定下來,能留在火岩城是最好的。”
程錦朝望着馬的鼻息,低頭把一卷草揉得紮成花,并沒有多說話。
齊沙又道:“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我察覺到,您一直讓贠鼎一做主,您知道他對您的态度。”
信任本就模棱兩可,程錦朝也不知道齊沙這話是推心置腹還是另有隐情,把手裏的活兒扔掉,側過頭看向齊沙,沒有對霜雲那樣想要解釋清楚的意思,只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天:“我能看到一些你們看不見的東西。”
齊沙道:“唔,天上有什麽?”
“有些時候,我也并不想去看,但是仔細一想,我還是努力去看了。我的決定并不永遠都是對的,但我盡力了。有些時候,我幫你們,只是為了幫我自己。”
“是為了那個阿阮姑娘嗎?我們都知道您經常去找她。”
“我們認識,我希望這兩支隊伍能連在一起都有好的待遇,這樣她的日子不必那麽辛苦。”程錦朝撫摸過馬兒的脊背,像是什麽都不在乎似的笑笑:“你們的決定,最後告訴我一聲就好,我會盡力幫你們,就像給你們治病一樣。我只有一個請求,不管是你管事,還是贠鼎一管事,還是別人,都能紀念我為你們做的,遇到事情多照顧阿阮一些,她……是我的朋友。”
她說完就走了。
齊沙道:“你是要離開麽?”
并沒有等到回答。
程錦朝兜了個圈子,心裏把爵位的事情一捋,到明塵面前一說,然後便像是只說了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似的,神情自然地拿走扁擔跑去河邊擔水回來,明塵蹲在竈邊想事情,只感覺什麽事情聯系在了一起,卻又摸不着頭緒,索性搖搖頭,把柴火摸索着填進爐膛,被忽然竄出的火苗燙傷了指尖。
不遠處,靈州幾個少年正和一個軍士并排走過,等着開飯後來領飯的人,都拿着登記的簿子,要提前将人口統計一遍。
明塵聽見秋娘的聲音:“阿阮,我替你報了吧,連在一起的人能是一什,我們做一什,彼此照應,大家推舉我做什長,你只管放心,有我在,沒有人能跨過我來欺負你的,就像在城牆根的時候一樣!”
耳邊忽然有人道:“能加我一個麽?我們那邊登記時把我忘記了,我加入你們這一什,一起報了吧!”
是那少女霜雲的聲音。
霜雲在靈州衆人中,因為跟着程錦朝治病,大家都認識。
登記的少年把她拉到一邊,低聲道:“你怎麽不和大家一起?跟那邊的瞎子和獨臂,到時候拖累不死你!”
面若冰霜,依然冷漠沒有什麽波瀾的霜雲道:“你只管記下。”
明塵聽見了,卻像是沒聽見,摸索着繼續添柴,心裏想着,她這入世,可真是太顯眼了,像是鬧着玩的,衆人都拱衛着她,怕她磕着碰着。
但她也不至于迂腐到非要跑去受苦不可,她知道自己如今肉身受限,即便不受這邊的幫助,也少不得在別處被人幫助。
被人幫助嗎……她若有所思,慢慢地摸索着柴,在自己面前堆成一摞,煙氣時不時撲在臉上,灰撲撲一團。
程錦朝擔水回來,秋娘熱絡道:“醫者姑娘快來登記,來我們這一什吧。”
明塵剛要說什麽,程錦朝輕快道:“哦,我不進鐵壁,進去了只怕不好出來,南邊恐怕還有不少亂子,有人不知道鐵壁呢,我得收拾東西去別處傳遞消息去。”
說話間,好像她自願做個傳信的使者,往返各地,給人們帶來好消息似的,比喜鵲更吉祥。
明塵默默不言,攥着柴火添進爐膛,像是不知道火勢兇猛,任由火灼得臉面發疼,才慢慢地聽着四周的動靜,判斷出,這兒杵着不少人,霜雲堅持要入這一什,秋娘和程錦朝叽叽喳喳說着些什麽。
摸索着,找到裝滿水的桶,默默舀了一瓢洗淨手,躲出人群摸米袋。
但直覺中,總有一道目光始終随在身後,沒有惡意,飄忽不定,她摸着瓢,一點點把米填進去,等到人們吵鬧過了,她聽見程錦朝由遠及近地過來,按住了她的手。
她于是道:“你就要啓程了,往後人問起你和我是什麽關系,我就說是朋友。”
那只手微微擡起,随後堅定地握住了她的。
“謝謝你。”
明塵眉毛彎彎:“不客氣。”
程錦朝松開她的手,她繼續專注裝米,掂量着分量夠個瓢底,正要端着摸到竈邊,忽然被一個猝不及防的擁抱撞個滿懷。
“尊者。”狐貍埋頭在她肩窩。
她谛聽四周,卻寂靜一片,狐貍抱緊她,又愈發收緊,像是要把她拓印在身上,過分用力,明塵有些喘不上氣,張着手:“怎麽了?”
“我會竭力做事,刻苦修行,淬煉道心,等我回來時,您應該已經恢複靈力了。”
“唔。”
“我走了。”
“嗯。”
明塵遲疑了一下,緩緩地把手按在狐貍肩頭。
回抱了一下,手腕一錯,把狐貍推開,一勾一拽,不容置疑地握住狐貍的兩手反剪身後。
程錦朝:“啊!”
背上就被抽了兩記。
“時刻記着你說的話,”明塵松開,“可以滾了。”
狐貍只感覺尾巴想要鑽出來晃動,周身湧動着難耐的火焰,她不知足,可就要分別了,眨眨眼,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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