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入世篇16
廣袤的原野上稀稀拉拉,兩支隊伍的牲口不約而同地留下不同數量的糞便,糞便彙合在一處,就成了營地,營地外頭的牲口棚裏,一匹棗紅的母馬從馬廄中跳出來,小踏幾步,停在程錦朝面前。
她走得很着急,也沒來得及和誰或是和誰分別,只來得及跑去在明塵面前提了一句,明塵與她談不上分別,分別以前已經約好了再見,沒有傷感。走時心思纏綿,到真走時,就燃着滿心的壯志,把道心和明塵合二為一地混淆着,生命就變得妥帖,不那麽矛盾了。
但靈力奔騰咆哮時,她自知控制不住,但明塵教會她許多,她躊躇滿志,并不以為意,只回身再望了一眼營地,就一夾馬腹,逆着風奔遠了。
在被她放在身後的兩支隊伍中發生了一些變化。
女闾中的人們相信,自己曾經作為奴隸張開大腿勞作,那些軍士們卻把自己拽到這麽偏遠的地方說是不能冒犯到荒山宗的修真者,這一切已經意味着這些女人都被抛棄了,想想死去的人,想想秋娘的胳膊是怎麽就爛到了非得割掉不可,對于上戶籍這件事,更像是拿着生死的賬冊,興致缺缺。像秋娘這樣興致高的女性并不多見,她揮舞着那一只胳膊,熱情和感染力始終不減:“不上白不上!看看他們作什麽妖!我是不怕的,不讓我進城,我走就是了!”
說話的時候她往往沖着明塵,明塵作為一個盲人,此消彼長地在聽覺上頗有天賦,每日都要擔心自己的耳朵被震碎了,可秋娘每次說話時都意在明塵,總有點暗示什麽的意思,而明塵卻苦于不能回應,久而久之聽見秋娘的聲音就自覺扭頭以掩體遮住耳朵。
這些情況在贠鼎一等人與亭燕喝酒之後産生了改變,靈州的這支隊伍聰慧而有技巧地以幫忙之名,把各家的人都交錯安排出去做事登記名冊,他們相信,只要把自家人放在做事的位置,所有的好處都會像流水一樣倒進自己的水袋中。
泾渭分明的兩支隊伍忽然就随着這些做事的人雜糅在一起,那些互相好奇的人也借着這個機會探頭張望,多問幾句閑雜的事情。而因為程錦朝離去,不少人對明塵的好奇心就遮掩不住了,甚至有一天有一個男子懷疑明塵并不是真的瞎而是裝瞎,故意在她面前倒了一盆火炭。她是瞎子卻不是傻子,感知到熱就扭頭避開了,那男子大呼阿阮是在裝瞎,被一棍子抽得閉了嘴。
程錦朝給明塵留下了一屁股麻煩。
先前,狐貍過來求着要挨打的時候是夜深人靜,沒多少人注意到,狐貍本性又較為克制。但那騎在馬上的貌美少女大喊“我是醫者”的樣子多少人看到了,就有多少人注意到這人莫名其妙地總往女闾這邊的隊伍跑,老來找這個瞎子,言語之間都很是恭敬。
醫者忙得腳不沾地,瞎子平日裏又不理人,此時就有人借着登記戶籍的事,過來搭讪。
先來問話的,卻還是贠鼎一,他想知道程錦朝的底細,來得奇怪,走得突然,沒有做什麽壞事,卻總讓人覺得不是好人,他雖然不至于以為明塵是裝瞎,卻也有些不以為然,怎麽看都覺得這個瘦削的瞎子平平無奇,還總是灰頭土臉,做事也是摸摸索索,行為習慣都只是個普通的瞎子。
又打聽過了,是路上被抓起來賣過來做奴隸的。
難道是程錦朝的朋友,但是路上失散了?既然如此,程錦朝要走,為什麽不把瞎子帶走呢?放在身邊豈不是更加放心?但若說不關心,一天到晚噓寒問暖,還特地囑咐了霜雲——霜雲倒是什麽都沒說,可他一看霜雲突然跑到這裏要入這一什,他就大概明白了點。
怎麽都看不明白,索性直接去問了,看明塵抱柴辛苦,伸手接過道:“她們可真夠過分的,叫一個盲人來做這麽多活計。”
明塵松手,贠鼎一抱着柴噼裏啪啦掉了一地。他急忙低頭去撿,卻見明塵走遠了,急忙扔下,追上幾步道:“阿阮姑娘,我來問問你登記戶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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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鼎一和亭燕喝過酒之後,被暫封了個小隊長,手上暫時有點子實權,據說亭燕回去之後會向長官表功,讓靈州的人至少能夠當個事官。
明塵道:“不是已經登記過?還有些別的麽?”
她知道的并不比贠鼎一少太多,此時也知道此人當然不是來說戶籍的。
贠鼎一太過講究章程和公平,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只好撿起剛才的話頭說:“啊,是這樣,我看你生活諸多不便,若是需要,你的活或許能少些……”
說完就咬住了舌頭,贠鼎一知道自己說得羅裏吧嗦很是奇怪,明塵的神情也古怪起來。
一咬牙,還是直接道:“我想問問關于程姑娘的事情,就是那位醫者,我沒有惡意,只是因為我們中只有她一個醫者,一直以來都沒有好好感謝過她,她說你們是朋友,想多了解她一些。”
“你們要進鐵壁內,她之後還會回來,既然還會相見,就不必遺憾,”明塵簡短地答了,卻也直接剪掉了再深聊下去的可能,轉頭細聲道,“能把我的柴還我麽?”
贠鼎一只好低頭撿柴,不知道為什麽,撿柴的時候擡起頭,這普通的瞎子竟有些莫名的威壓感,可擡起頭時,這股感覺便煙消雲散了。他壓着心底的不舒服,困惑地将柴交出去,明塵接過。
仙緣這回事極為玄妙,即便是有修真之才,即便是和尊者面對面,贠鼎一還是沒有仙緣。明塵此時全然感知不出贠鼎一身上的靈氣流動,此人有一種靈氣的直覺,可惜,明塵目不能視,并且此時感知不出。
修真的禀賦在心思專一的人身上更容易顯出來,然而仙緣似乎并不公平,從贠鼎一身上,挪到了霜雲身上。
回到帳篷,明塵汲水洗臉,忽然聽見呼吸聲,意識到帳篷內有人。
警惕起來:“誰?”
少女清冽冷淡的聲音響起:“除了我沒有別人,您放心。”
明塵并沒有放心:“在這裏做什麽?”
“論道。”霜雲即便這樣生硬說話,也并不顯得咄咄逼人,似乎因為她的嗓音格外柔和,透着一股看破紅塵的淡漠,也或許因為她并沒有沖撞誰的心思,總之,明塵停了停,繼續洗臉,并沒有搭理。
霜雲從黑暗中浮現出,坐在了地上,盤着腿道:“老師走之前對我說了你的身份,說你能教導我更多。但我要看,你有沒有教導我的資格。”
明塵嘆一聲:“怎麽都要來與我問道?每人的道不同,你和我,有什麽可議論的?”
“你是看不起我這樣的凡人麽?”霜雲的聲音透着股輕蔑。
“我并不想教導你。你想要被我教導時,我才有話對你說。”明塵自顧自地擦着臉,摸索到破草墊旁邊,不過半步之遙,從霜雲面前經過,跌在草上,毫無形象地一裹衣服,側躺下來。
耳邊少女的呼吸粗重起來,似乎在忍耐什麽,半晌,才變成了平靜的:“好,對不起。是我抱有偏見。我想問,修真者如何看待凡人?”
“唔。”明塵似乎發出一聲呓語,像是已經睡着了。
霜雲坐得筆直,沉默片刻沒有聽到回應,才低聲道:“我不乞求你的好感,也不會浪費時間等待你的垂憐。只是老師幫助我,我就幫助她。她看重你,我就照顧你,你有事都可以找我。”
明塵卻并沒有睡着,半晌,她幽幽嘆了口氣。
作為尊者,始終被人形的自我束縛着,若是只做那恢弘的道身,可承載着無端的愛與恨,諸多情緒雜糅,神只是悲憫地望着。但她還未能成仙脫離七情六欲,未能把自己放在神的寶座上,尤其是現在,道身不在,只有肉身承載着如此龐大的情感,秋娘與霜雲是某種縮影,團在名為明塵的神龛上,袅袅燒着信仰的氣息。
被她嘆氣,帳篷裏的霜雲才又動了動,原來她一直沒有離開。
“我也不乞求你回答,睡吧,我等你睡着了再出去。你可以信任我,我答應的事一定做到。”
“你有沒有想過,修真者和凡人,都是人呢?”
霜雲定住了。
明塵起身,黑暗中她瘦得像一縷魂兒,可始終堅定地合目杵在大地上,即便霜雲看不清,她也凝重地“望”着霜雲所在的方向,沉聲道:“我作了修真者,立下心志要殺滅全天下所有的妖族,讓人世間再也沒有因妖族而受難的人。”
“但至今,我都沒有做到。同一時間,人間同時發生着數件妖族害人的事件,我殺了這只,就意味着別處的更多只沒有被我捉到。”
她是跪坐在地上的,正對着霜雲,說話間,傾向了少女,離得近,露出慘白的面孔。
霜雲被她面上的肅然震懾,不自在地仰起臉。
“我時刻都在對我自己的道心食言,而我因某種緣故在此時,人間又有許多生靈被妖族吞滅。是我做不到,是我有失誤——這一切,沒有人交代我去做,是我自己選擇——”
明塵張了張口,卻強迫自己露出笑意,嘴唇微微顫抖:“我背不起人間的生靈,只背得動自己。我只向自己告罪,我不祈求,任何人的寬恕。”
緊閉的雙眼流出的是血。
但只有凄楚的笑容:“你若聽我教導,就想法子拜入荒山宗自己修真,答案自然就浮現了。”
霜雲道:“老師也說,‘我們只能做自己做得到的事’。”
明塵揩過臉,并不知道那是血,緩緩摸索着草躺了下去,霜雲道:“因這個答案,我想,你不是神。”
“可以當我是。但你不需要。”
霜雲眨眨眼,忽然笑了:“你說的是。”
做一個修真者,拯救自己,不去看神的目光,那些大能如何看待凡人?她不在乎。
她因明塵的回答而把對尊者頭銜的厭惡扔去,平心靜氣地看着明塵睡下,靜默很久,忽然想起,對明塵尊者的第一印象其實來自于她的老師。
“哦,那位明塵尊者啊,有幸見過。我第一次見到明塵尊者是在一座被妖族試探襲擊過的城外,妖族還未退去,我看見明塵尊者一身黑衣從天而降,破空劈開黑暗——”
比她只大一點點的老師總是淡然板正的,但提起那所謂的尊者,忽然就眉飛色舞起來,繪聲繪色地比劃着那位尊者落下,撫過斑駁的城牆流出血淚的場景。
血和淚。她因此不喜歡這位所謂尊者,流淚有什麽用?修真者也不過是修真者,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何必流淚自責,以為自己做得到,這是有多麽傲慢?
她去外面點了燈,借着燈光打量明塵臉上的血痕。
原來不是傲慢。
向自己告罪。霜雲喜歡這句話。
她吹滅了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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