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入世篇17
那天,從北邊忽然奔來三匹馬,為首的拿着土黃色的旗幟,旗杆橫在手中像是一杆槍。馬踏出的煙霧從北邊滾到南邊,然後就看見亭燕等人去迎接,之後,就傳出了要回遷的消息。
秋娘掃視過自己的帳篷,一路上帶來的行李不多,幹糧是一群人共同用車拉來的,現在這些雜物,大家聚在一起一輛車也拉回去了。于是就有空來說幾句刻薄話了:“我說大家只管放寬心好了,總能有辦法回遷的,是誰天天着急得睡不好覺?哎呀,人就是放寬心了就會有好事。”
雖然是這麽說,但是獨臂的她還是忙前忙後,一如在女闾中那樣,跑來跑去地給人幫忙,刻薄話也只說了那一次,是喜悅得無以複加,只好說點得意洋洋的東西。
明塵的活兒相應地增加又減少了,先是增加,大家都着急從營地收拾回去的東西,雞飛狗跳,你錯拿了這個,她錯拿了那個,又難免有些雞零狗碎的争搶,使喚明塵的地方就多了,緊接着又減少了,是亭燕正帶人巡營,看見個瞎子忙前忙後,時不時因為看不見,噗通摔在地上,問道:“誰和她登記了一什?也不來照應一下,叫她一個人忙碌,你們的身份不再是奴隸了,都是百姓,就不能理所應當地使喚人家。”
說着他就親自下馬要扶她,卻被一個面目清冷的少女截斷了,少女背着藥箱,既然靈州的程錦朝走了,那這個應該是身邊跟着的小學徒?亭燕也罷手了,看少女把藥箱擱下,把瞎子手裏的東西截走。
少女還道:“我之後不會離你半步了,我去幫人醫病,就帶着你。”
瞎子說:“我并不是這樣累贅……”
少女不由分說:“就這樣定了。”
瞎子就默默不言。
亭燕那番話說完,靈州許多人并不細想,只覺得這位長官是個好人,而女闾中有些被賣來的卻嗤笑着,暗地裏譏笑道:“火岩城這些軍士,買賣奴隸的時候倒是一把好手,現在又說,我們不是奴隸了,不過是一句空話,哪天張口就說我們又變成奴隸了,去哪裏說理去?”
又有人低聲反對道:“又不是這些軍士把我們捉去當奴隸的,是路上那些奴隸販子,能不當奴隸自然是好,咱們還是別多說了吧,小心觸怒了這長官。”
整支隊伍喜憂參半地回遷了,走時稀稀拉拉,拖泥帶水,又有病號,軍士也轄不住人,這些女子因之前的事,幾乎沒什麽對軍士們的信任,走了許久才遇上靈州的隊伍,才算整頓起來。回程時,吃喝用度都消耗了不少,行李輕省。除了軍士們,又有靈州的人來幫忙,又想到登記戶籍進入鐵壁的事情,速度加快了不止一倍。
秋娘明塵這一什的人一同坐一輛牛車,車上擠着八個女子,還有個在女闾時就跟着秋娘的少年,不大聰明,眼歪口斜,也是秋娘收來幹活的,不大說話,騎在牛背上,懵懵懂懂地聽着這些女子們說話,議論着什麽戶籍,田地,軍士,勞役什麽的。
霜雲騎着馬在牛車旁邊,他傻傻笑笑,想去摸馬鬃,被霜雲扶了一下以免從牛背上摔下來。
牛車左側,一匹黑馬緩緩踱上來,霜雲瞥一眼,一夾馬腹繞到車後,緊挨着黑馬。
贠鼎一無奈道:“你怎麽這樣防備我?我只是來問候阿阮姑娘。”
“這麽多人,你怎麽只問候她?”霜雲說話時,只有那薄薄的嘴唇在動,一張臉像面具,化不開的冷淡。
贠鼎一不理她,側頭看看被幾個女子用肩膀遮住的瞎子,像是一無所知似的,聽女子們不說話了,臉上才緩緩露出疑惑的神情:“怎麽了?”
“一輛車上坐這麽多人,牛恐怕要累壞了,阿阮姑娘——”贠鼎一才剛說出口,秋娘就極為警覺地笑了起來:“啊呀,是,我也覺得我們人有點多了,軍爺,我看你這高頭大馬不錯,能再容下一個我吧!也讓我們的牛休息休息。”
贠鼎一搖頭:“我不是軍爺。”
但他也沒好意思拒絕秋娘,秋娘看起來也比他略大一點,像個不講理的姐姐似的把那孤零零的胳膊一伸,他也只好一挪,扶着秋娘上馬,自己跳下來牽着馬,另有一個女伴看見贠鼎一這麽正經,于是也道:“啊呀,我還沒有騎過馬呢,這位軍爺,也讓我和秋娘一起坐坐呗!”
車上的其餘女子都哄笑起來,贠鼎一趁機看了一眼那阿阮,阿阮只是淡淡地笑着。
他曾經猜測過這位是不是真是明塵尊者,那在那邊大名鼎鼎的明塵尊者怎麽會變成個奴隸,虛弱地坐在聒噪的女人中間,還被她們盡情使喚又保護着。
想不通,以他的理解,即便說阿阮是明塵,那麽程錦朝是什麽人呢?天衡宗的弟子嗎?如果是這樣,自己是否讓大家錯失仙緣了呢?可如果不是,他沒有答案,霜雲看起來知道得比他多些,可霜雲性格冷硬,人要和她親近,非得讓她服氣不可,雖然說起來是他妹妹,但實在是太過遠的親戚了,也不會無條件地信他。
被衆女子調侃了會兒,他索性輪流請這些女子們騎馬,自己在前面牽着,心說輪到阿阮時,他必定要把馬牽得快些,好在僻靜處仔細問問。
然而霜雲卻不給他這個機會,在他剛請到第四個女子上馬的時候,少女霜雲就忽然靠近,若無其事地說:“阿阮姑娘,我要去前頭看個病人,你和我一起去吧。”
說完,也沒管人家阿阮同不同意,就示意衆女子把阿阮推到車邊,阿阮雖然在擺手,但似乎也不是真的在抵抗,很無奈似的被霜雲拽上了馬。
他就眼睜睜看着霜雲将人帶走,旁邊的女子還笑着搡他:“什麽時候輪到我?嗯?”
看他面露苦澀,衆人就哈哈大笑。
被衆女子戲弄過後,他臊得臉頰通紅,等讓這群人都過了瘾,他正要騎馬走開,卻被一個女子喊住了,笑道:“你這天天來找阿阮,總不能是看上人家了吧?”
贠鼎一張口要否定,心念電轉,立即改口道:“怎麽……不能麽?”
衆女子笑得更厲害了,似乎是聽見了什麽笑話。
以她們接待客人的經驗看,自然知道他這話是假的。
秋娘大笑着:“好哇,天天來找阿阮就是看上了,那先前的小醫者也是看上我們阿阮不成?別鬧了,軍爺,回去吧,你想打聽什麽,直接問就是了。”
贠鼎一再怎麽愣頭青,也不至于像病昏了的秋娘似的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問什麽是不是明塵尊者的事,只好讪笑道:“我是想問問關于我們的醫者的事。她倒是從未提過有阿阮姑娘這麽一個朋友,醫者走得突然,雖然是說去南邊幫助別人了,我還是想問問。”
這事,秋娘就不知道了,因為剛剛戲弄過他,此時也難免認真地想了想,衆女子都想了想,還是牛背上那憨傻的少年嘿嘿一笑,耿直地蹦出一句:“不是!不是朋友!”
衆人都大笑起來,沒人把傻子說的話當真。
贠鼎一道:“哦?”
少年撓着腦袋,很是認真地想了想:“她,打她,她跪着哭。”
連秋娘都愣住了:“誰打誰?”
少年卻說不清楚了。
但這些竊竊私語,後來傳到了霜雲耳朵裏,霜雲大概懂了:
大抵是,程錦朝做了什麽事讓明塵尊者失望,或者是不可原諒。程錦朝在明塵面前贖罪,到明塵面前卻只有冷遇,最後惹怒明塵,要打她一頓讓她滾蛋。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眼看就要進鐵壁,程錦朝卻灰溜溜地獨自離開了。
贠鼎一聽了這話,若有所思,心裏更覺得古怪了,可進了鐵壁,就顧不上再去想那位已經離開的醫者了。
一行人到了鐵壁以外,歪三扭四地站定了,由亭燕帶人上前說明情況,交上印信,又帶着贠鼎一與齊沙上去說明這是靈州某地來的某支隊伍,一番登記之後,交上兩隊的戶籍登記冊。
其實按理說,應該是女闾一冊,靈州的隊伍一冊,因為女闾中的人是“服過役”的,而靈州的卻是沒有。但登記在了一起,又有外鄉人自行管理,亭燕作保,看隊伍雖然松散,到達之後随着交上花名冊的同時,有條不紊地點清了人數,核查細致,大多是因為外鄉人手多,又有人統領的緣故,省去一大半工作,于是也就按着這份名冊來,因來此地的人又多又雜,也騰不出多餘人手重新分開核算一次了。
與長官說明,這隊人在城外不過一日,就收到了另一摞冊子,正式的戶籍冊,一式三份,一份存檔州府中的州主府,一份由州府相應暫時的管理部門用以查驗人口田地,最後一份則是由事官們拿着,用以分土地。
而戶籍統編在一起之後,靈州一幹人如願不必去外地服役,而是自然留在了火岩城,等待分完土地,安置下來,待到耕種時安排去城外服農役三年,每月要服役十五日,比起其他服農役的人多了五日,隊中有些不平的,贠鼎一與齊沙一一解釋,也沒有什麽争端。
靈州衆人與女闾衆女子的田地分在了火岩城西邊,一大片空曠的荒地,事官們把事宜教給新上任的事官們,拿着戶籍冊仔細地叮囑:“男子得田三十畝,女子二十畝,若有老過六十,幼不過十的,則沒有田,若遇鳏寡孤獨者,若其中有哪一什願意主動承擔,則按人頭分十畝田,一什最多承擔兩人,若這些人另外成家,則帶着田成家,夫妻若願意,你們也多籌措安排,盡量讓田地攏在一起,不要四處分散。”
巨大的鐵壁正式運轉起來,按秋娘的目力,從東到西沒有盡頭,高得幾乎要碰到雲,上面似乎還有火焰灼灼燃燒,鐵壁內是火岩城的城牆,依托着城牆根,靈州隊伍與女闾衆女子就此被安置下來。
第二日,事官們帶着一些軍士來,分發了些基礎的物品,譬如每人都有了一紙身份印鑒,蓋着北州州府與火岩城的章,每家都分發了些磚石可供蓋屋,每一什都分來一些糧食可供一段時間需用。又有人來教蓋屋,墾地。
第三日,事官們介紹了市場所在,可憑借在城外兌換的北州銀錢購置所需用的物品,沒有将靈石兌換成銀錢的可再去兌換。并介紹了市場之外的安定司,稱,若有人實在沒有銀錢,可憑分發的土地證明質押借錢,三年內不收一息,五年內償還完畢,否則便要收回田地。
第四日,收稅的事提上日程,凡有田地者,秋收後交稅十分之二,具體如何收,屆時自有管稅務的事官來。
消息來得仿佛海浪,湧來一波又一波,迅捷及時,全是因為靈州人成為了事官,其中齊沙成為了巡城軍士,贠鼎一則是頂替了從前的亭燕的職位,做了個小長官,而亭燕回去之後則是四處哭泣,又去許勒家裏拜訪,為許勒在城中也立起衣冠冢,升了一級。
“是升官,”霜雲重複道,“沒人知道怎麽升爵。”
“我想知道所謂爵位的等同修真者的待遇,大致是什麽樣。”明塵道。
這一什都是女子,都挽起袖子耕地,明塵因為是盲人,被人擔心會耕到別人家去,于是她便去擔水做飯,火舌舔着鍋底,霜雲把藥箱一拍:“正好有個機會,我看望過了一個小官,說是最近州主或許要巡城。”
“哦?”
“州主不是第二等爵位麽,據說待遇等同修真者中的道長?等他出巡的日期定了,我們去看看他的排場,你有想要知道的,我就給你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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