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入世篇19

霜雲聽罷,把三個宗派比較了一番,心道還是定海宗好些,只可惜覆滅了,恨自己沒有早生一二百年,好親眼得見那意氣風發的時代。

明塵把話繞回來:“荒山宗之所以不找天衡宗幫忙,應當是有他們自己的考慮,我的立場上,并不能知道答案。”

“那天衡宗呢,天衡宗那麽大的宗派,平日裏和荒山宗有聯絡麽?”

“有的。”

明塵道。

過了會兒,霜雲問:“比如呢?”

“我沒有想好怎麽說。”

在宗主仙逝之前,據說就有風聲要聯合荒山宗一同在天衡宗商議什麽事,但後來也不了了之。那時她還深陷宗主不宗主的事情中,并未深想。一旦細想,便有些東西會給道心帶來不少幹擾。譬如天衡宗與荒山宗若因宗派之見不合作,未免太過狹隘,也不是不合作,只是都有保留。那麽天衡宗和荒山宗合作,荒山宗也是獨立的門派,天衡宗憑什麽擅自居大,把自己當做主人?北州偏遠,自有北州的情形……

思緒紛亂,以至于不知如何給霜雲說清。

難在,一到論道時,非得胸有汪洋,才能分出涓涓細流,教導弟子,為人解惑,非得把這東西全看遍了,才能講出一個側面。她知道霜雲是程錦朝派來照顧她的,她并無教導的職責,但天衡宗弟子大多都有些愛與人論道的毛病,非得分訴清楚,表明道心,仿佛這樣才夠精進道心似的。所以天衡宗弟子大都面目冷峻,因思慮太多而形銷骨立,就連她,只要不動手斬殺,就多少會講些做事的緣由,說不準便會因為哪一句而給他人仙緣啓迪。

而霜雲在面前,她竟也不知如何說天衡宗和荒山宗的關聯,只好道:“這些事,更像是宗門之間的關系,甚至是宗主的想法,我……”

“尊者也要聽宗主的,那宗主是更厲害麽?”

“我們宗主仙逝了,仙逝之前,宗主是最強的。”

“尊者之上是什麽境界?”

“或許就是成仙,亦或是成神,目前并無可靠記載說誰成了仙,只有些傳說,證據不足。”

霜雲思考了下:“你的意思是,你們宗派現在沒有宗主嗎?”

“有代宗主。”明塵像個耐心的教書人,與霜雲一問一答。

“你們怎麽選宗主?除了宗主,剩下的誰最強誰是宗主嗎?”

說完,霜雲自己也覺得這像是一群野蠻人在競争大王,搖搖頭,又凝視着坐在面前的明塵,心裏又有個大膽的想法,張口結舌,又閉嘴了:“我不問了。”

明塵多少猜出來:“你想得不錯,我輸了,所以我在這裏。”

嘴唇抿起,卻笑得平靜,明塵似乎一點兒落敗者的樣子也沒有,霜雲心中不由得想,瞎子也能競争宗主麽?連人也看不見,能管好一個大門派麽?想了這事,心裏就慚愧了,規矩行禮,才說聲告辭,出去了。

明塵也起身,扶牆站定,沉默片時,日頭漸漸偏移,身上的暖意從西到東晾過,天衡,荒山,定海,像是三顆星辰綴在天際,一顆黯淡隕落下去,只剩兩顆孤星彼此守望着。

只是守望而已,因為全然不知要如何去做。

幫助……她伸手向空中捉去,仿佛想要在黑暗中,撈起星辰,聚攏在一起。

幫助嗎……荒山宗的道……結陣好過獨鬥……殊途同歸……

內府中,有什麽在迫不及待地想要沖破封閉的竅穴噴薄而出,與這四周的一切呼應,然而沒有循環,只能壓抑在心頭,積蓄着,等待着,渴望着湧流到世間。

橫渡靈海,程錦朝有些被難到了,海邊沒有船只可以過,凡人也不會輕易靠近——南州來的駁雜的靈氣的影響仍然使得靈海千年的漁業毀于一旦,凡人靠近就會流血,乏力,體質弱些甚至會直接虛弱而死,因此海邊百裏內是沒有什麽人常住的。

她在海邊,那駁雜的靈氣像是狂躁的亂流,像裹了一把毒針的風,鑽心剜骨地往身子裏拍打,而唯有一身靈力護衛,才短暫地緩解着這種情況。那股亂流像是有意志一般,海上最濃的那片靈氣甚至隐隐有舊時的喊殺聲,空中是過不去,若想過去,非得有一艘船不可,即便如此,也要使用渾身解數。

但明塵不會兜着圈子故意為難她,她在海邊想了想,便試着化為原形。狐貍只感覺自己的耳朵和尾巴都要被風扯走,一身皮都要被什麽人扒走穿了似的,她艱難地邁動爪子,耳朵上的耳墜晃了晃,散發出盈盈的光,亂流竟然短暫地平息了一瞬,分出些狹小的平靜空間來。

于是,她便借着自己的原形與明塵的耳墜橫渡靈海,濕淋淋地上了岸,在日出時趕到,趴在岸邊抖毛,累得爪子也擡不起來。雖然這只耳墜并無什麽特別的力量,也不知道為什麽妖身帶着耳墜反而就能通過,她也不去細想,休息片時,就化作人形往張弓城方向去了。

程錦朝裝人久了,臉上也寫着三分人畜無害,把醫者的身份往外一挂,在西有靈海北有冰川東南有火岩城的這個天塹漫途盡頭,安全得毫無防備的張弓城,就像是用劍刺豆腐,長驅直入地進了張弓城腹地。

除了冷,靈海外圍的雜亂的靈氣也讓人像是呼吸着刀子,外頭人并不多,都窩在亮燈的屋子中,領着程錦朝走路的男子蒙着下半張臉,時不時咳嗽出一股白氣,轉瞬即逝了,程錦朝也冷得打戰,寬松的衣衫底下把尾巴伸出來暖暖後腰。

或許是出于禦寒考慮,張弓城的屋子都有一半陷在地下,整座城自然而然比別的城矮半截,把天也壓低了三尺,有些喘不過氣。程錦朝走着走着,不用擡頭就看得見人家的屋頂,斜面很低,瓦片很厚,層層疊疊,偶爾路過一只貓,也是神色匆匆,瘦得可見肋骨,瞥一眼程錦朝這個外鄉人,迅速跳進矮巷,沒了蹤影。

帶路的人忽然示意她低頭。

她低頭,街道上轟隆隆地傳來震動,不多時,一列車隊仿佛滾動的巨石一般碾過,雖然極快,程錦朝卻也看清楚了,那是巨大的鐵車,有兩人站在車前,兩人守在車後,車身是巨大的鐵箱,鐵鏽味撲鼻而來,有些時候血的味道也像鐵鏽,但她的鼻子能将其分開。目光微紅地望向那輛車,只來得及看見守在車尾的人拿着□□,雖然消瘦,卻很有訓練過的架勢。

軍士?

“醫者?”帶路的男人看她不動。

“那是什麽?”她沒有再看車,而指了指車所向的,被重重黑暗的天光遮蓋的,在城那頭碩大的建築,像山,卻突出若幹條長長的刺,仿佛巨獸張開爪牙朝着張弓城嘶吼。

“是神羿山。”

“這山就是這個形狀麽?”她想要追問,對方卻無意回答她,只匆匆道,“女人快生了,醫者快些吧。”

這人是出來尋城裏的醫者,然而城裏那位出去了,所以才接她進去。

她不再多問,反正到時候都可以去看。

據說古時有一位善于射箭的男子名為羿,就居住在世界最北,想必張弓城和神羿山都是因此得名吧。程錦朝多看了一眼,便裹緊外衫匆匆趕路。

進了一戶,一開門,屋子正中燒着火爐,火爐上,從頂梁上垂下一枚燈座,上面居然鑲嵌着靈石,被火一激,煥發柔和而明亮的光,照亮整間屋子,也照亮了屋子一角,用粗制的皮子遮住一半的女人。

男人從臉上摘下面罩,露出滿是疤痕的下半張臉,對着火爐吐出口濁氣,便急忙脫下厚厚的外衫,撲到女人床畔:“醫者來了。”

又轉臉望程錦朝:“醫者,她不說話了。”

程錦朝也顧不上太多,但剛要走過去,卻被男人示意要在火爐邊吐口氣,她照做,看見靈石暗了暗,像是被這一口氣熏到了,但轉而又明亮起來,靈力在其中流動着,雖然不能直接抽出來修煉,卻也看得出較為純淨。

她顧不上許多,收起尾巴把外衫扔開,便去看那女人,原來是生到一半昏死過去,便支使着男人去一邊燒水,手中靈力流轉,她沒有帶什麽藥物,只好作弊用靈力助推,又激了激産婦,簡直是生拉硬拽,将孩子拖了出來,聽見聲微弱的啼哭。

男人道:“你還真是醫者——”

原來你沒有把握便敢把人往家裏引麽?程錦朝瞥一眼,專注包孩子,像個正經醫者一樣做完事,又看了一眼那垂挂着的靈石。

靈石珍貴,這就好像自己那清苦不富裕的家裏,母親用黃金給她做梭子一樣離譜。

擦擦手,産婦被她用靈力悄悄激起點力氣,抱着孩子蜷縮起來,汗津津地說不出話,男人過去陪她,給她用鋁壺端來一杯熱水,從火裏扒出兩塊燒得黑乎乎的東西放在盤子裏招待她。

她倒水坐在一邊,把盤子放在腿上,翹着手指撕扯那兩塊東西,剝開居然是燒豆子,她就着熱水吃了點東西,門又開了,從外頭沖沖跑進來一個黑熊似的壯漢。

“弟妹要生了?我把醫者找着了!”話還沒說完,就撲到火爐邊吐了口氣,引出身後進來的提着藥箱的醫者。

程錦朝皺起眉頭,歪了歪頭,看見那醫者一身黑衣,卻濕溻溻的,身上有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鐵鏽味,讓她想起進城時見到的那輛疾馳而過的鐵馬車。

默不作聲地喝了口水。

醫者向前一步,不緊不慢地沖靈石吐了口氣,才巡視屋子,看見了抱着孩子的女人,眉毛擡了擡,目光掃過了一邊的程錦朝。

程錦朝颔首示意,又吞下了一塊豆子,像個普通的風塵仆仆的旅人一般狼吞虎咽,卻把這正經醫者仔細觀察了一番,指甲縫裏還帶着血污,虎口有傷痕,身上的濕溻溻的東西恐怕是血水,鞋子上有嘔吐物的痕跡,頭發縫中有靈石碎屑。

醫者道:“看來是不需要我了,我回去了。”

那壯漢顯然也看見了小孩,原先那男子才道:“這位是城外來的醫者,據說是從火岩城過來的,我一時着急。母子平安,醫者辛苦走一趟。”他行了個禮,醫者搓搓鼻尖,程錦朝站起來:“我才來這裏,不是故意要搶你生意……你好,我叫程錦朝。”

對面的醫者又摸了摸鼻尖,這才看見自己指甲縫裏的血,目光微微愣了愣,迅速回過神:“你看起來,還沒有二十吧。”

“我今年十七。”

對面的醫者眨了眨眼:“正好,我缺人手,你歇好了麽?來幫我個忙,我快忙不過來了。”

她眨眼時,程錦朝看見她手心的靈石粉末,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對方是想要和她說什麽,卻又不像,出于直覺,程錦朝認為對方對自己似乎想要進一步了解,放下東西:“走吧,我休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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