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入世篇20

兩人一起出門,出來時,那黑熊一般的漢子看程錦朝穿得少,不由分說地解下了身上的鬥篷給她,醫者也只是瞥一眼,裹緊衣裳,等程錦朝出來。

醫者走得很快,看起來的确行色匆匆,程錦朝也不慢,緊随其後。

對方主動介紹道:“我姓衛,叫我衛娘子就好,比你大一些。”

程錦朝:“衛娘子,你帶我去哪裏?”

“我們張弓城啊,都得了一種病,但只有一個醫者,你說我能不忙嗎?好不容易有個外來的醫者,先幹活吧,今天還有十戶人家要看。”

“什麽病?”程錦朝問。

“你從外地來,怎麽看不出異常,我們進門都要對着靈氣呼一口氣是為了什麽?”

程錦朝想了想:“因為外面雜亂的靈氣?但不應該啊,靈海距這裏還有很遠——”

“我就知道你懂靈力!”衛娘子猛地回頭,“我就知道!我摸了一輩子靈石,我多少知道點靈氣的東西,我一看見你就覺得你身上有靈力!”

她把程錦朝吓了一跳,這女人瘋瘋癫癫的,她很少與比自己年長的女性打交道,除了母親之外就只有明塵了,這兩人都是外表淡漠沉穩又循循善誘的類型,她沒見過這樣一驚一乍的人。

程錦朝往後躲了一步:“你要帶我去哪裏?”

“去看病。靈氣病,我們這裏的人,都得了靈氣病,沒有修真用靈力的本事,卻每天都吞吐着亂七八糟的靈氣,五髒六腑都奇奇怪怪的,有人走着走着,就會變成大怪物!”她忽然大笑起來,笑聲落在空曠的街道好像炸響了鞭炮,每個字都噼裏啪啦地落下來,程錦朝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着急地捉她,怕她忽然發瘋跑走,然而一捉對方的鬥篷,手心卻被打濕了。

撒手一看,一手血,混雜着不知名東西的黏液。

她狠狠蹙眉,就要把衛娘子捉起來,對方卻猛地回頭,按住她肩膀:“靈氣病沒有藥可治,你跟我看病,看病就好,止疼就好,止住傷口就好。”

說完,她又摸了摸鼻子,一下恢複了正常,板着臉飛速趕路。

程錦朝的一手沾血的黏液簡直不知道該擦到哪裏,索性蹭在了地上,緊跟幾步:“這裏離靈海很遠,為什麽會呼吸靈氣?這裏的确有比較亂的靈氣,根源在哪裏?”

衛娘子道:“先看病。”

程錦朝裹緊鬥篷,總是不由自主地瞥着衛娘子的鬥篷,又想起那鞋子,想起那指甲縫還有頭皮縫,不由得渾身發癢,總有種說不上的古怪。

她還是多言多語,問了一句:“那你們在屋子中懸挂靈石,呼氣一口,是為了緩解靈氣病麽?靈氣病是種什麽病?會變成怪物?前期有何症狀?什麽時候開始有的?”

“沒用。”衛娘子言簡意赅地回答。

程錦朝思索,衛娘子腳步不停地補充:“對着靈石呼氣沒用,是騙人的,我早就知道。可人們相信這樣能緩解,我有什麽辦法,我要是站出來說,這麽做屁用也沒有,明天我的屍體就躺在街上了,你都不知道是誰一氣之下把我打死的。”

說話間,程錦朝能感覺出這位衛娘子會告訴自己很多消息,但有些話,可能不方便現在說,于是也不再開口問,只跟着對方,敲響了一家門,走下臺階,還沒進屋,裏頭傳出的咆哮聲就讓她吃了一驚。

這是人能吼出來的聲音?

那咆哮仿佛在山林中威猛的老虎,吼一聲嘯動山林。這聲響從一間普通的小瓦房中傳出來,她愣了一瞬,便被衛娘子那沾着血的手拽進屋內,砰一聲合上門,就看見一個佝偻着的男子蜷縮在屋子一角,對着火爐道:“靈石,靈石我放在門口了,快給我藥!”

門口堆着一座小山般的靈石,成色都不壞。

程錦朝正在驚詫于張弓城的人怎麽随便一家拿出來都顯得比明塵尊者還要有錢,角落中的男子便又發出一聲嚎叫。

衛娘子看也不看那堆靈石,翻開藥箱,捉出一枚丹藥,又拿出一套刀具,在火上燒過,像個熟練的屠宰手走向牲口,一腳把男子踩倒。

程錦朝這才看見,男子并不是佝偻,而是胸前長了巨大的膿包,那膿包上血管虬結,仿佛一顆巨大的屬于什麽巨獸的心髒被貼在了他胸口,劇烈地跳動着,而裏面還流動着青綠色的黏液。

現在,她知道衛娘子身上的血和黏液是怎麽來的了——

衛娘子手起刀落,在男子痛苦地咆哮過後,一刀割向了男子的喉嚨,程錦朝剛要阻止,就看見衛娘子刀法很準,切的不是喉嚨,而是這膿包緊貼喉嚨的根部,劃開一道口子,綠色黏液與血水便噴濺而出,甚至潑到一邊的程錦朝臉上。

衛娘子全身又被弄髒了,她也并不在意,反而趁着刀還熱,像是割開豬皮似的刷刷幾刀,把幹癟下來的膿包從男子身上扯下來抛在地上,又用丹藥堵住男子的口,從藥箱裏抓出粉末,像烤一只巨大的羊一般揮灑着藥粉。

程錦朝留意着濺到自己身上的東西,竟然能隐隐感覺這東西是活的,似乎在吮吸着她周身的靈氣,用明塵的話來說,是在吞噬與毀滅。她抵禦這東西的入侵,靈力一燒,這東西便被弄死了,地上那團膿包垂死掙紮了沒幾下,便發出滋滋的聲響,很快便消散在空中。

而這屋子中的靈氣至少又亂了十倍。

男子被衛娘子割了膿包,就昏死過去,衛娘子道:“搭把手,把他扔床上,他醒來自己會收拾家。”

程錦朝便過去,看衛娘子濕淋淋的,便獨自把男子扛起,扔到床上,回身看,衛娘子熟練地燒了溫熱的水簡單地沖洗了手和臉,還挑旺了爐火,拿走了靈石,收拾藥箱出門去。

衛娘子雷厲風行,醫病一氣呵成,這一番流程下來,程錦朝已經沒有別的話可說,學着她沖了沖臉和手,便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想起衛娘子的指甲縫,便加快腳步:“等一下。”

牽過衛娘子的手,看見指甲縫裏的殘餘血污與黏液沒有被沖走,現在觀察,竟然還活着,于是伸手捂住指間,靈力催動,殺死了這些不知是什麽的活物,松了手。

衛娘子眼簾一垂,忽然努努嘴,指向剛剛走出的那間屋子:“你有辦法麽?他每隔一段時間便又長出來了,我也不知道能給他切幾次,最痛的時候,他自己咬自己也咬不到,動彈不得,體內好像有火在燒。”

程錦朝回想一下,搖頭道:“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寄生在人體上,我沒有辦法,我怕直接連人也殺死了。這割下來的還能活一點時間,最好不要貼肉不管,否則也會侵襲到體內。”

衛娘子若有所思:“原來這樣,切下來的東西看起來不動,卻也會直接侵入麽?怪不得。”

“怪不得什麽?”

程錦朝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也不顧髒污,扯下了衛娘子的鬥篷:“你不會已經被侵入了吧?”

衛娘子又開始摸鼻子,轉過眼也不再看程錦朝了,只道:“下一戶,我們快些,我還能早點回去回答你的問題。”

她跟在後頭,兩只腳都快要不夠用了,衛娘子那麽急切,仿佛不快點去就來不及,她也只好匆匆:“下一戶要是不嚴重,可以先讓我試試,我想看看這是什麽東西。”

“好。”

兩人簡直是在飛奔了,到第二戶人家,推開門,程錦朝先往前一站,要看看是什麽怪異情況,然而屋子裏,只有一家三口坐在床上,父親抱着母親,母親抱着小女兒,三個人緊緊依偎在一起,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程錦朝以為自己莽撞敲錯了門,剛要回頭,卻忽然意識到不對。在衛娘子提醒之前,她大步走到這笑着不動的三人面前,看見了他們只剩下身體的一面,像是一張有血有肉的畫貼在牆上似的,背後毫無支撐,只有骨頭和肌肉正在緩緩流動,塌陷——被她走路帶來的風一吹,皮肉融化了,流淌在床上,像那被割掉的膿包一樣消散。

“還是到了這天,”衛娘子長出一口氣,忽然嘻嘻笑了起來,“靈氣病……靈氣病的盡頭,就是融化,像膿包一樣融化,我以為他們還能再撐一段時間……沒想到已經是最後一次。”

捂着嘴,狠狠咬住舌尖,疼痛讓程錦朝從反胃與恐懼中清醒過來,四周的詭異卻讓她緊張得想要第一時間把原形露出來,咬住兩頰軟肉讓自己清醒,回頭拉住衛娘子:“下一戶。”

“後面的不是靈氣病……”衛娘子收起笑容,環顧四周,把程錦朝拉回門外,鎖上了門。

藥箱打開,程錦朝發現這人藥箱中多了個怪異的東西,是一罐特殊的銀色粉末。衛娘子用手指沾着粉末在緊閉的門上畫了一個圈,在圈中點了三個點,又在圓圈下畫了個倒三角,在圓圈上畫了三條波浪。

“這三個點,代表三口人,倒三角意味着已經死去,最上面是靈氣,意思是死于靈氣病,之後若有需要,這間屋子就可以回收給別人用了。”

衛娘子解釋過,收起顏料,看着指尖殘餘的顏料微微發怔,回頭看程錦朝:“說到不嚴重的……你跟我來看看她,她的情況很特殊,我不确定有沒有參考意義,如果她不行,你可以來研究我。”

這相當于衛娘子承認了自己也染了靈氣病。

但她是醫者。

程錦朝沒說什麽,只催着衛娘子加快步伐。

然後,她看見了比別的房屋更加低矮的房子中,鐵欄杆裏,一雙明亮清澈的雙眼正往外望。

衛娘子推開門,裏頭叮當作響。

門裏堆着許多靈石,各色品質,各樣大小,顏色質地都不同,中間鐵鏈緊緊拴着一個女子,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大,正從窗邊走來,看見衛娘子,露出笑容,抱住了衛娘子的腰,親昵地蹭了蹭她。

程錦朝環顧四周,一間除了靈石,鐵鎖鏈與一條床鋪之外什麽都沒有的房屋,沒有火爐,沒有垂下來的靈石,只有這眼神清澈的少女——少女看起來沒有多出一條胳膊也沒有長出什麽膿包,看起來竟然無比正常。

那少女緊挨着衛娘子,似乎有些怕生,可還是好奇地探頭看着外來的這漂亮女子,眼睛眨得好像一汪秋水。

衛娘子又瘋瘋癫癫地笑,把程錦朝一把拽過來,貓着腰像是怕誰發現似的把門反鎖,這才道:“小狗,這個也是醫者,給她看你的肚子。”

那被叫小狗的少女似乎有些不解,眨眨眼,卻還是聽命,當着程錦朝的面寬衣解帶。

程錦朝道:“不用——”上前阻攔少女,把手貼在少女的肚子上。

竟然什麽也沒感知到,她不由得問道:“她也是得了靈氣病?病症是什麽?”

少女這次聽懂了,撫摸着平坦的肚子,像是在撫摸一個不存在的孩子,一臉天真道:“我肚子裏面有一只蟲子,會發光,會四處走。它四處走的時候,我力氣就很大。”

難道是已經寄生在體內了?程錦朝剛這樣想,那叫小狗的少女忽然像是裝不下去了,忽然頹然道:“我沒有病,我沒有病。”

衛娘子卻瞪起眼來:“胡說!你有病!你脫下衣服給她看看!”

小狗嗚咽起來:“我沒有病,我真的沒有病……衛子秋,你瘋了,你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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