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入世篇22
神羿山的尖刺刺破了黑暗,變得銳利而明亮,随着狐貍靠近,它漸漸與巨大而殘缺的山體分開。
那些尖刺在巨大的圓形底座上,好像神的輪子被架設在山坳中。
尖刺閃着凜冽的寒光,越靠近神羿山,這些寒光就愈發明亮,而神羿山上沒有日頭,沒有月光,伸手不見五指。
那這些光從何而來?程錦朝徐徐靠近,戴上兜帽,把半張臉隐藏。
她在暗處觀察,眯起眼睛,微紅的雙眸在黑暗中捕捉光線,視野漸漸明亮,在許多亂石堆中,有一條長長的,僅供一輛馬車通過的小道像一條緞帶,徐徐伸向神羿山。狐貍輕盈落地,忽然一個趔趄,腳下的地很堅實,似乎夯了許多遍,地面布滿碎沙。
沙土上,兩條深深的車轍,狐貍一步一歪,蹲下摸了摸,又低頭仔細地嗅了嗅。
鐵鏽氣,還有隐約的血腥氣味。
程錦朝站直,摸過腰間,檢查全身,只有一柄短劍,又仔細地查看內府,靈力還算充盈,眼皮一垂,心下微定,想到這世間也沒有幾只四條尾巴的狐貍,自己如今的修為也不算太低,只是不擅運用——即便是逃,有過和蛙妖周旋的經驗,以及金紅二靈力一正一奇彼此配合,又呼出一口氣。
定下心,回身沿着這條路往神羿山深處走去。
即便有身為妖的強大視力,神羿山也黑得過了頭,靈氣駁雜中,還有種玄妙的阻礙,然而窮盡目力,仍能看到些什麽,模模糊糊,影影綽綽,眼前漸漸清晰起來,似乎有一道光從眼前極為微小的小口傳出來。
手指握住劍柄,內府靈力徐徐流動,狐貍屏息湊近了那片小口,才發現,那不過是一片岩壁,岩壁上微弱的靈石粉末正在發光,被她一蹭,便稀裏嘩啦地掉了下來,很快便黯淡無光了。
揩了下岩壁,截面光滑,是人工開鑿過的痕跡。
忽然間,指尖傳來微微顫動,像是有什麽東西敲擊岩壁從而傳遞到她手上。
但這股顫動只出現了一瞬。
黑暗中,狐貍耳朵忽然動了動,總有一種極為不妙的感覺,直覺不好,迅速後撤,已經拔出了劍,面前驟然亮起,岩壁炸開了巨大的創口,跌落了幾塊巨大的礦石,礦石一分為四,露出裏面粗糙的靈石原礦,幽幽地散發出柔和的光。
一個瘦小的人從縫隙中跌了出來,只抽搐了兩下便不再動了,礦洞中另外走出一個男子,彎着腰把瘦小的人拖拽到一邊,又低頭極為恭謹地朝着洞內的光道:“是個奴隸,餓壞了亂走……沒有別人。”
洞內傳出男子的聲音:“給奴隸們多吃點吧。”
“是,是,這就去南邊再運些糧來——我們多派人手。”這哈腰男子愈發恭敬了,又微微仰着臉,似乎在目送人離去。
卻沒有腳步聲響起,洞內的男子走路很是輕盈。
外頭的男子一身灰罩袍,挽着袖子露出結實的手臂,鞋上鑲着鐵片,狠狠地往地上的屍體上踹了一腳,翻了一個面兒,露出這人的胸口——被燒灼了一個大洞。
“也該是你倒黴,人家巡視你亂跑,什麽小動靜都瞞不過人家的……啧,這地方,哪裏會有人外人來呢?”這人嘀嘀咕咕地對着屍體說了會兒話,還是嘆了口氣,把屍體扛在肩頭,順着洞口又走了回去。
過了許久,在那破口的上方岩壁上,才緩緩伸下一條胳膊,程錦朝在他頭頂死死攀着光滑的岩壁,兩條手臂險些脫臼,才算是挂在上方,大氣不敢出地落在地上,稍微看一眼那洞口,居然是直接貫穿了岩壁——她呼出一口氣,豎起耳朵,飛速撤離。
神羿山有厲害人物。而且,她并不知道這人往岩壁轟出一掌到底是因為這可憐的奴隸,還是因為她在外面的小動靜——飛速逃回城中才算喘上一口氣,扯着鬥篷走了會兒,氣息勻下來,才敲響了來張弓城的第一家,那新得了小孩的屋子。
進門吐出一口濁氣,還回鬥篷,那男子正在妻子床前坐着,孩子和妻子都睡下了,他回過頭示意程錦朝安靜,過了會兒,才拿着一兜靈石走過來,低聲道:“醫者,我沒有給你報酬,這些你拿去,我們這裏只有一家客棧,你去那裏住下吧……我們這裏,不能留外人在屋子裏住的。”
程錦朝也沒有多問,無論對方是不是因為怕靈氣病,還是有什麽禁令,只接過靈石袋子,看了一眼:“這也太多了。”
“在我們這裏,不多,”男子說完,就幾乎是三請四請地把她往門外送了,“我就不送你了。”
他給程錦朝指了去客棧的路,她沒有多說什麽,收下靈石轉身去客棧。
坐定在客棧,沒什麽人,甚至也不收靈石,只從高高的櫃臺往下一望:“二樓,找個房間住吧。”
“沒有鑰匙?”
“整間客棧也只有你一位客人,你随便住吧。”
“要多少錢?”
“不用。”
櫃臺上,只露出一個帽子,聲音也頗為中性,聽不出男女,程錦朝擡着脖子看了很一會兒,最終也沒有生出去櫃臺後看一眼的想法,徑自上了二樓。
只是在上樓的時候,聽見櫃臺後頭說:“不要害怕。”
程錦朝握住了劍柄,淡漠地走上一級臺階,又猛地撤回腳,敲了敲那高高的木頭櫃臺:“掌櫃的,我并不害怕,請你告訴我,是什麽意思?”
裏頭卻沒有聲響。
程錦朝道:“我是醫者,是因為靈氣病嗎?”
裏頭這才有了聲音,離得近了,她才聽出,這聲音像是個孩子:“我沒有生病。”
“你生病我也不害怕,我是醫者,能出來見面嗎?”程錦朝懇切道。
裏頭低壓壓的一陣安靜,久久地安靜着,直到程錦朝轉身時,才傳出幾聲響,從櫃臺上,又探出個壓低的帽子:“你從南邊來,沒有印信嗎?”
“沒有印信會怎麽樣?”
“會被抓去做奴隸。”那帽子忽然又落下去了。
程錦朝心裏重重一跳,奴隸?她想起明塵入世,不明所以地就被捉作了奴隸,雖然後來又有些什麽戶籍什麽土地些的事粉飾太平,卻掩不住路上捉人買賣這件事。
“謝謝提醒。”程錦朝颔首,卻已經做好了明日在衛娘子那裏出來之後,就在偏僻處游蕩一番,預備要把自己當奴隸看看。
雖然冒險,一旦想起明塵也有過這樣的遭遇,冒險的火紅靈力就叫嚣起來,若不去做,壓不下心頭的異動。
櫃臺後頭,那孩子的聲音又起來了:“明早,我吃飯,可以一起吃。”
程錦朝謝過,櫃臺後再無動靜了。
在二樓随意找了個房間住進去,自己并無太多行李,和衣而卧地抱着短劍,夜半睡不着,站在窗邊,看神羿山帶着巨大尖刺的暗影,好像一個巨人背負着充滿尖刺的轉輪彎腰行走,身子前傾——像是彎曲着的。
次日一早,天還未亮,程錦朝就先下樓,卻沒捉到櫃臺後的掌櫃,桌子上已經放好了飯食,面前的椅子被拖出去一半,她伸手一摸還溫熱,看來人剛走不久,桌上是兩碟小菜,兩碗清粥,她慢慢坐下,拿起湯勺,面前就跑過來一個矮小的身影。
是個女孩,卻佝偻着,背後背着蝸牛殼一般的重物,一手攥着一頂軟帽,很輕快地将一碟蔥油餅放下,又端起碗來,坐在程錦朝對面,略微一打量,才把帽子放在手邊。
狐貍行禮:“掌櫃的?”
“客氣,吃飯。”
兩人用飯,程錦朝眼角餘光查看女孩,女孩面色平靜,用餐細嚼慢咽,也并不擡頭。
程錦朝很快吃完,将筷子并攏放好,傾身問道:“一會兒,能勞煩你幫我個忙麽?讓我看看你背後的東西。”
女孩點點頭,仍舊吃飯,程錦朝耐着性子等了會兒,才等到女孩牽她到一間空屋,回身關起門來。
“你說你是醫者,你以前見過我們這樣的病麽?”女孩邊脫衣服邊提問,說話之間有一種大人的從容。
“沒有。”
“衛娘子也看不了,她自己倒是先瘋了。我也沒有辦法,你看吧,不管能不能治好,我也不會說什麽。”
被這股淡然感染,程錦朝也平靜了些,顧不上去想“衛娘子果真是瘋了”這念頭,只端莊地查看女孩露出來的後背,依舊用靈力試探,雖然是在背後,卻在體內虬結撕扯着經脈,一路通往內府所在——然而女孩是凡人,并沒有實質上的內府,因而她有些推斷。
“這病是什麽時候有的?”
“自小就有。”
“張弓城以前有這樣的病麽?”
“我出生的時候就有,不多,後來變多了,有人說,靈氣越來越亂,病就變多了。”
“靈氣為什麽越來越亂?”
“開礦吧,我不知道。”
“開礦?”
“靈石礦,神羿山有一座靈脈。”
程錦朝想起随處可見的一堆靈石,每人出手都是那麽大方,也沒有過于震驚,只是道:“以前也有靈脈,如今也有,靈氣病什麽時候變多了?”
“我不知道,可能開礦多了。”女孩意識到程錦朝重複地問了個問題,盯着她的眼睛,微微有些輕蔑。
程錦朝住口,抿起唇:“我需要多看幾個病例,晚些我會再來,無論能不能治,會給你交代。”
這話像是一個開關,把女孩的輕蔑關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靜,像是什麽都不在乎,說出來的,卻是:“不要害怕。”
程錦朝:“我并不怕。”
“我們張弓城,并不都是壞人……靈氣病不會離開張弓城,”女孩摸了摸鼻子,忽然跑出房間,再回來時,拿着一枚銅符走過來,“我姐姐死了,她的印信。不要變成奴隸,會死。”
火紅靈力有節奏地跳了跳,像是要沖出體外去把那銅印信吞回去似的。
程錦朝定住,驅使着金色靈力将它撞散,平靜地撫摸着銅符上的陽文:“我去找衛娘子,和她一起看病人。”
走出去,程錦朝忽然想到,女孩說“靈氣病不會離開張弓城。”
她既不知靈氣病的成因,為什麽會這樣說?撫摸着這枚印信,想要折回,卻已經走出去了,衛娘子看見了她,招手讓她過去。
她把印信藏起,開門見山:“衛娘子,張弓城有沒有來過別的醫者?北州其他城不知道張弓城的情況麽?有無派遣醫者來幫助你,一直只有你一個人麽?”
“想什麽呢?”衛娘子眼下又冷笑起來,摸着鼻子很迅速地把藥箱仍在她手中,“得了靈氣病的人不得離開張弓城,我出不去,外面的人也不敢來。”
“為什麽?”
“其實不是不敢來,我們這裏奴隸很多,都是別的地方賣來的,世界上醫者本來就少,哪裏有那麽多醫者能賣過來呢?走吧。”
“奴隸都在神羿山挖礦嗎?”程錦朝道。
衛娘子摸着鼻子:“先看病。”
“是這樣吧?”
“應該吧,我們不能靠近神羿山,靠得太近,得靈氣病更重。”
衛娘子嘩啦一聲鎖上門,推着程錦朝往前走,走到一半,像是她剛來那樣,衛娘子忽然道:“低頭。”
程錦朝卻沒有低頭,道路上飛馳過一輛鐵馬車,攜着滾滾的血腥氣撲過來。
只有這樣近距離觀察着的時候,才看得清車後的鐵箱子上布滿了血痕,像是被人生生撓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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