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入世篇23

車上依然站着軍士,手中緊握長矛,忽地看見路邊的人毫不敬畏地仰着臉看,舉起長矛,在飛馳而過的一瞬,倒轉矛頭,用木杆往她肩頭一戳,推着她往後摔了一下。

程錦朝本想頑抗一下,好拖延一瞬,能看清車後的鐵箱,卻不曾想衛娘子卻眼疾手快地一把捉住她的腰帶,往後一扯,她就往後倒仰了一下,再擡頭,車子已經走遠了。

衛娘子對這路過的車的輕慢态度沒有表示,淡然地仿佛自己只是一股湖水,那長矛好像船上的木槳,撥動着程錦朝這汪逆流向前行進。

程錦朝撫着肩頭,跟着衛娘子探訪病人,摩挲着客棧的女孩給她的銅印信。

“那些人是做什麽的?”在馬上就要敲響病人家門之前,程錦朝問道。

衛娘子:“不清楚,別問。”

“是城主府的軍士麽?”

“知道還問。”

程錦朝本要再問幾句,然而看衛娘子已經敲響了病人家門,也知道自己問得太多,于是緘口,跟随衛娘子進了一戶。

衛娘子還記得先前的事,拿了靈石扔在一邊,查看床上的病人之後,側身讓開:“你看。”

程錦朝颔首上前,想起自己的猜測,便也沒有浪費時間,直接運起靈力,貼在病患腹部,查探體內的活物。

這些靈氣病人,身上都寄生着怪異的活物,這些活物的根無一例外都來自腹部。程錦朝從前游歷行醫,聽說過幾個例子,據說是女子生育,孩子卻不在宮內,反而跑到別處——又見識到一些生來便不能生育的女子,因此,在查看那名為小狗的少女的內府,又看了衛娘子在內的靈氣病患的身體,她大致能夠确認,靈氣病,只會出現在沒有內府的人身上,像是生來沒有子宮,卻無端懷胎,胎兒無處可藏,只好五髒六腑游走,在身上各處顯出怪異性狀。

也是因為自己的金紅二色靈力彼此相争,都像是活物一般,才讓她自然地聯想起了嬰孩這個說法。

那麽,世間凡人那麽多,為什麽只有張弓城的凡人會得靈氣病?

客棧的女孩說,或許因為開礦,而張弓城的靈氣病從來都有,只是近些年來變得愈發多了,所以,她推斷,位于靈脈附近,這過于濃郁的靈氣似的部分凡人也不可避免地吞入靈氣,卻因沒有內府可吐出而得了靈氣病。近年應該是發生了些什麽事,讓靈氣愈發駁雜,導致感染靈氣病的人暴漲,以至于街道昏黑,常常空無一人,沒有生機,就連這唯一的醫者自己也感染了病,瘋瘋癫癫。

她收回手,已然有了判斷,手指在袖間撫摸着銅印信。

衛娘子道:“看出什麽了嗎?”

雖然這樣說,卻已經開始烤火,将那把飲滿血的快刀送入患者的皮肉裏,面對着飛濺的血不為所動。

程錦朝道:“有了判斷,但我還沒想好怎麽治,目前能想到根治的辦法便是張弓城往南遷徙,沒有內府的人遠離靈脈,讓身體內的靈氣自然逸散,或許還能有救。”

衛娘子道:“不是說了麽?我們出不去。”

程錦朝蹙眉:“為什麽?”

衛娘子哂笑:“別問了,來幫忙,你的判斷是什麽。”

“是這裏靈氣太過濃郁,滲入毫無防備的人體,又因靈氣過于駁雜,所以更具攻擊性。凡人沒有內府,無處吸收吐納,讓靈氣循環,于是靈氣只進不出,憋在體內,融在皮肉內,就生出了這種東西。”

程錦朝極為自然地接過衛娘子手中的刀,顫抖的指尖按在還未切幹淨的活物上,意識到這更像是割肉放血,人的血肉有定數,靈氣卻蔓延無邊,所以,割不盡,殺不絕,只能等死。

手起刀落,手指平靜下來。這才終于看清面前這位患者的面容,被脖子上的活物擠得眼睛凸出,嘴唇青紫,等脖子上的活物被摘下,才喘上一口完整的氣,眼淚從眼眶中噴出來,嘴唇瞬間白得吓人。

程錦朝松手,病人瞪大了渾濁的雙眼,似乎想看清面前的東西,然而只是茫然地瞪了一下,就合上了眼,腦袋歪在了一邊。

她的心重重地一跳,衛娘子過來按住病人脖子,長出一口氣:“睡着了,太累了,這東西在脖子上,連覺也睡不好。”

她像是被人扔到高空,又忽然拉入深淵,一顆心起伏未定,就重重地沉了下去,仿佛聽見胸口叮呤咣啷作響。

出來趕去下一家時,程錦朝道:“城主自己呢?他得了靈氣病麽?你給他周圍的人看過病麽?”

衛娘子步履不停,程錦朝有心試探,又道:“昨天那位女孩,她還好麽?一個人住在屋子裏,有那麽多靈石,你既然知道了靠近靈脈會得靈氣病,要不要把靈石都搬出去呢?”

提到那女孩,衛娘子陡然回過頭,大聲道:“多管閑事!”

“我看屋子裏沒有爐火,也沒有竈,她每日吃穿用度,是你送去麽?別人知道她在那裏麽?”

衛娘子像是要用雙眼把程錦朝燒穿似的,惡狠狠地看了看,又噗嗤一聲笑出來:“你以為你能激怒我,我就告訴你城主的消息麽?”

程錦朝道:“我只是提問,便激怒了你,扪心自問,我并沒有哪句話是存有冒犯的,但凡是外面來,看見昨天你那樣對待那女孩,都會驚訝吧?那女孩真的叫小狗麽?怎麽會有人家給女孩取這樣的名字,你這樣着急地說我激怒你,是因為你已經憤怒了,為什麽呢?”

衛娘子仿佛是一個殘破的稻草人,震懾不住任何一只來田裏的鳥兒,卻仍然奮力張着胳膊保護着身後的莊稼。可野地裏來的狐貍已經露出獠牙,盯着她,施加了些靈力,讓衛娘子愈發面色蒼白,危險吞天蔽日地到來,衛娘子出離憤怒,劈手奪過藥箱:“我們不歡迎外鄉人!軍士……我要叫軍士把你抓起來,送你當奴隸!奴隸!滾蛋!滾——”

聽見奴隸二字,程錦朝豎起耳朵:“你們這裏的軍士,會把人捉去當奴隸。是城主授意麽?”

卻也并沒有期待衛娘子回答,衛娘子眼睛發紅,已經是有些瘋癫了,可似乎在壓抑着什麽,狠狠地一搓臉,恢複了理智:“程錦朝是嗎?你還小,你不懂,別再問了,我不問你為什麽來,你也別問我這些。我快瘋了,別逼我。”

她狠狠地搓着臉,又把藥箱遞給了程錦朝。

程錦朝伸手時,故意按住了衛娘子的手,有些憂慮,心念電轉,慢慢松開,再也沒問什麽,只聽話地幫她看病人。

晚上,程錦朝回到客棧。

客棧裏的爐火亮着,上面懸着的靈石微微搖晃,四周暗沉,風不知從哪扇沒關好的窗戶吹進來,将屋內的影子也吹得微微搖動。

高高的櫃臺上放着一只帽子。

程錦朝推門進來,看見的就是這樣安靜的場景。

“掌櫃的?”她先喊了一聲,摸出銅印信來,卻不見人影,于是摸出短劍,雙目微紅,一樓沒有人,所有桌凳都擺放齊整,地上也潔淨沒有腳印。

遲疑着,捉起一條木凳擋在身前,雖然在關鍵時刻這東西并無用處,然而擡起它,有一方小小的影子籠着自己,換得短暫心安,呼吸一定,就往樓上而去。

二樓走廊空無一人,左邊四間房,右邊四間,她先往自己之前住過的左手邊,依次推門進入查看,都沒有異樣。

終于到自己住過的房間,推開門,便意識到不對勁。

被子不見了。

狐貍被母親教養得很好,起床時若有被褥,必定都會鋪得齊齊整整。而現在,被子不見了,褥子也有被翻過的痕跡,地上雖然沒有腳印,但仔細查看,能看見外頭的泥灰還在床底并沒有打掃幹淨。

又四處查看,發覺自己喝水的杯子也消失不見了。

又查看窗戶,關得很好,但她相信,應該是打開過了,窗臺擦得很幹淨,而她并沒有擦過。

人已經走了,但來查探了一下自己的屋子。

那女孩呢?程錦朝忽然直覺到某種緊迫,忽然從窗戶跳出去,顧不上客棧的女孩,轉而去那名叫小狗的少女的屋子。

一路上,程錦朝在想,衛娘子帶自己去過了那屋子,第二天是不是已經讓人搬走了?不怕自己這個外來者蠱惑麽?那少女是什麽想法呢?自己貿然沖過來,真能說明什麽事嗎?

小屋半掩着的門回答了一些疑惑,她敲敲門進去,繞過諸多靈石,看見了少女盤坐在地上,面前攤開幾張草紙和幾塊靈石,正雙手捧着一塊靈石,像是要裝進自己眼睛裏似的仔細查看着這塊靈石,又捏起竹筆沾了點墨水,在草紙上刷刷寫着什麽。

程錦朝道:“姑娘,我來得突然,衛娘子不在吧?”

那叫小狗的姑娘忽然擡起頭,像是才看見她似的,啊呀了一聲,四處找地方躲藏,卻仍然藏不住對程錦朝的好奇,沒等程錦朝開口,她自己就鑽了出來,真像狗似的蹲在原地,擡臉看着程錦朝:“她出去了。”

“你并沒有得靈氣病,你自己也知道的。我很快就走,我只想說,如果有辦法,離開張弓城,往南,遠離靈脈,能治好靈氣病。”

那叫小狗的姑娘眨眨眼:“我們走不了。”

“是城主不允許麽?”

“走不了的。三面是海,另一面,是北州。北州捉奴隸,我不會回去的。”

“回去?”程錦朝還顧不上再提問,卻聽見了外頭的腳步聲,像是衛娘子,于是閃身出去,逃進黑暗中,略一思忖,想起在神羿山的那股巨大的力量,折返,往張弓城中央最高的屋子去,如果那裏不是城主府,站在高處一定能望得到。

程錦朝走後,小狗蹲在靈石旁邊,像是沒有外人來過一樣,平靜地低頭在草紙上書寫着靈石礦的性狀,緩緩吐出一口氣。

天真潔淨的面孔被一層陰郁的蒼白取代,她撫摸過靈石,緩緩坐在地上,抱着膝蓋,把靈石抛在身後那小山一般的靈石堆中。

聽到腳步聲,她又換上了那不谙世事的樣子:“衛子秋,你去哪裏了?”

“臨時看了個病人,死了。”

她眨着眼起身,捉住衛娘子的手臂:“明天再幫我找些紙張來吧,我寫不下了。”

“你記錄這麽多靈石性狀,我也不會給你帶到礦上去的。”

“我知道,寫着玩玩。”她随意把草紙扔在一邊,盯着衛娘子疲憊的臉嗅了嗅,皺起鼻子:“不治病不好麽?”

“這裏只有我一個醫者……”衛子秋苦笑着摸摸她的頭,她順勢枕在對方膝頭,茫然睜着眼,手指微動,卻用力地握拳收回,攏在胸口。

“可我只有你,你只有晚上才來。”她委屈道。

衛娘子只是苦笑,過會兒,呵呵笑了起來,笑得滿眼淚花:“只有我!只有我,好,好,好!”

發瘋的女人抱住了天真的少女,又哭又笑,把頭埋在少女胸前,悶悶地胡言亂語。

小狗忽然道:“我們私奔吧?跑到南邊去,南邊,別管這些人的死活了,只有我們兩個……”

衛娘子只是哈哈大笑起來:“別傻了,跑了要被抓去當奴隸,當奴隸得了靈氣病就要被殺死,我不要你死,你藏起來!你藏起來!”

話到最後,她有些歇斯底裏,攬着小狗的腰狠狠地往牆角推過去:“藏起來!除了我,別人敲門你都不要理!”

“衛子秋……”小狗聽命,被推進牆角蜷縮着,仰着臉,衛娘子的身形被那片靈石投出巨大的陰影,籠罩着她,顯得可悲而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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