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入世篇24

城主府像是張弓城搭在弦上的一支箭,朝着神羿山的方向筆直地伸出去,在一團顯得格外詭異的白中,矗立着那顏色顯得格外刺眼的白石頭城。

離得遠,被漆黑的雲霧遮掩視線,湊近看,城主府白得毫無血色,連值守的軍士們都蒼白得像紙——程錦朝敏銳地感知到,城主府四周的靈氣很顯然較為稀薄,雖然是在別處會顯得荒涼,但在這靈氣駁雜的多病之地,就顯得格外奢侈怪異。

她是潛行在黑暗中的,追過來時,看見兩隊軍士換崗。

在城主府門口,高高地懸着一塊顏色較淺的靈石,光芒更加柔和,鑲嵌在匾額上,像一只注視着的眼睛,從那只靈石上傳遞而來的靈氣柔和純淨,讓程錦朝感覺自己終于是從一片臭氣池中跑到了開滿鮮花的野外,內府的兩股靈力都為之歡欣雀躍了一瞬,随即沉下。

換崗軍士很顯然比她見過的有牌面,幾乎和離星城相當,二十四人一隊,門口六人,其餘人依次把守高高的院牆,身穿黑色的甲胄緊挨白色的石壁,像是潑上去的墨點子,一動不動地幹涸。

院牆把守,在程錦朝看來較為松弛,她很輕易地找到一處拐角,制造了一點子動靜,在軍士轉過頭時,化作一條火紅的影子躍上牆頭,軍士回頭時,只留下一陣風。

程錦朝雖然四處游歷,凡事都算有一點入門的手段,但溜門撬鎖,打家劫舍,潛行刺探這類的事情,她都不算擅長,要她做這些,還不如給人接生孩子來得熟練,因此除了倚靠獸類與生俱來的警惕,便只能靠着手中的短劍和充滿力量的肢體,遇到一個就掐暈一個,若非必要,也不去殺死誰。

她來城主府,是來查探消息的——話是這麽說,其實心裏想的是,把那城主捉起來問一問,把自己想知道的問個前因後果,再挾持他,跑去礦山看一眼,最後溜之大吉。她畢竟是眼睛,是用來觀察的,不是雙手,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人就罷了,要她獨自把張弓城的事攬在肩頭解決,自忖肩膀還背負不起這些,得找明塵尊者來才成。

心裏裝了個悍匪,行事也就沒有多鬼鬼祟祟,看着這亭臺樓閣,矗立在幹淨的天空下,看那一池繁花,在純淨的靈氣中開得嬌豔欲滴,道路潔白,走了一路下來鞋襪都不見髒污。也不知是不是這城主府中幹活的人少,還是她較為幸運,一路上不過只掐巴了區區四個人,便到了城主府中央的院落,據說是城主所在。

院門外,亮着兩只如眼的靈石,灼灼地逼下來,壓得人腰也彎下去三分,大門對開,程錦朝推了推門,很輕易地便進去了,順着潔淨的地磚繞過影壁,便看見一道潺潺的溪水,水面上武器萦繞,仿佛置身仙境,溪邊種着些珍奇靈草,恍惚間竟然讓人想起天衡宗明塵尊者的洞府來。

程錦朝定了定神,一路往裏,找到主屋,本要一步踏進去,卻還是小心半分,拔出短劍,緊挨窗戶,破了個小口往裏瞧。

一股濃郁到嗆人的煙氣熏出來,絲絲縷縷地往她鼻尖沖,像是某種致幻的靈草,往往用于治傷或延緩痛苦使用,較為稀有。程錦朝心下想,這位城主難不成是病了,但病也病得這樣奢侈,把珍貴的靈草燃燒了當熏香用,到時候屍體都麻了。

心下疑惑,卻被煙霧遮住視線,目力所及也到不了遠處,只能依稀辨認出幾樣燈盞,碗碟,流蘇軟榻,和朦胧的人影。再仔細了,卻也無論如何都看不真切。

煙氣愈發溢出來,順着她刺破的小口袅袅上升,連她都有些暈了,渾身泛起一陣難耐的怪異感。

更是不舒服得緊,程錦朝屏住呼吸,扯下身上一點布叼濕,糊在破口,提起一口氣,便翻上了屋頂。

即便是城主的屋子也是平平整整的屋頂,瓦片又薄又密,稍有不慎就會踩裂一塊,她匍匐壓低,輕盈地将尾巴一蕩,便調整吐息,讓自己落腳更輕。挑到一處偏僻地方,掀開瓦片,又徐徐掏走屋頂泥石,嗅到了那股煙氣,她便停手,掀開另一片瓦擋在上方以免煙氣直沖逸散,這才掏大了口子往裏看。

只見床榻上躺着個肚子奇大的中年人,懷中攬着一女侍,右手挾一支長管,另一頭彎曲,仔細看,像是據說名為煙鬥的東西,靈草徐徐燃燒,他便吸一口,面色酡紅,心滿意足地吐出一口氣,左手勾着那女侍,女子便拿來一樣東西,竟然是玉符,看那玉符流光溫潤,竟然是真有靈力的東西!這類東西幾乎是法器了!

程錦朝不由得警惕起來,難道這城主竟是修真者?但無論怎麽看,這人動作笨重,以程錦朝現在的修為都看不出來,要麽便是毫無靈力,要麽便是靈力太強以至于程錦朝看不出來——但世間哪有這樣的人物呢?就連明塵尊者這樣的境界,身上的靈力都很明顯,身形輕盈,如鶴如燕。

女子道:“城主,您是一日三五次地要奴給您把這玉符拿來,怎麽,它還能長腿跑了不成?”

城主吐出一個迷幻的煙圈,搖着手指,像是看自家孩子似的撫摸着玉符道:“這是爵位啊……爵位……”

爵位,在北州州府火岩城推行的爵位制度已經到了張弓城麽?說起來,火岩城城主,也就是北州州主是二等爵,這張弓城城主是什麽爵位,又是什麽待遇,是怎麽得來的?都不得而知。不過看這靈草與剔透的靈石,程錦朝心中疑惑,還沒聽得城主說什麽,忽然聽見不遠處有人奔跑。

她豎起耳朵,隐藏身形,不多時,一隊人直沖院子跑了進來,各個手持兵刃。

難不成自己被發現了?程錦朝擡腿便要逃遁,心下一急,竟然踢掉了一片瓦。

瓦片當啷一聲落在院中,那隊人稍一停頓,速度稍慢,卻仍然大步流星,前面的人疾步而行,從後面飛來一道道飛箭,噼裏啪啦地落在程錦朝剛站過的瓦片上。

程錦朝正要從後頭繞,忽然看見另一隊人,一身黑衣,也都持弓握刀,飛奔向城主府來。她雖然是有些靈力,但有靈力并不會用多少法術,劍術并不是天下第一,也不想衆目睽睽下暴露出妖的身份,一時間竟有些兩難。

在屋頂躲過兩波箭雨,人已經跌下屋頂,落在人群中,也顧不上別的,拔出短劍便厮殺起來,且戰且退,院內早已厮打成一團,城主的門被猛地踹開,有道人影鑽了出去,還沒來得及做什麽,便橫着被扔了出來,屋子裏跑出一隊黑衣軍士,又撲出來,和院子中的人纏鬥。

程錦朝跌下來的時候大概就明白了,是有人入侵城主府,而城主府內的軍士正在與之纏鬥,自己恐怕是被卷進來的!

短劍一揮,甩開和自己交手的人,萌生退意,要趁亂離開。

然而自從屋子裏的軍士出來後,院中的陣勢便明朗了不少,入侵的先前的那支隊伍便轟然散開,分頭逃遁,程錦朝才跑出沒幾步,四周軍士追了上來,提一口氣躍上回廊,沒想到上面正跑着一個人,回過頭扔來兩枚飛镖。

飛镖貼着頭皮擦過,那人沒有留戀,迅速拉開距離,騰挪之間看出深厚的外家功夫,程錦朝也無意追他,正要挪走,卻見那人并不是一味逃離,而是一路上觀察四周,時不時扔出幾枚飛镖,竟是在掩護逃遁的同伴。

程錦朝登時步伐一轉,暗運靈力,飛速跟上此人。

此人一身短打,黑布衫上縫着兜帽,腰間別着一卷鞭子,另一側則是囊袋,只見他不斷地摸索出飛镖來投出去——在扔出去,招式用老的時刻,程錦朝飛撲過去,縮短距離。

對方大驚失色,回身擲出三枚飛镖,被狐貍輕盈地閃過。

回過身,程錦朝才看見對方頭發毛茸茸,眼睛圓圓,還戴着耳環。

竟是個女孩,剛才或許是因為兜帽的緣故沒有看清。

看見那白色耳環,狐貍被一股勁兒按住了,遲疑的一瞬,對方已經撒開鞭子朝她抽過來。程錦朝本要抵擋,卻見對方動作略有遲緩,稍一留神,在風中捕捉到點血腥氣,于是冒險捉住鞭子,一牽一拽,順勢奪走鞭子,急道:“我并不是城主府的人!”

被她一拽,對方踉跄一步,慢了不少,捂着右臂卻沒說什麽,再次摸出飛镖,卻再也扔不出去,循着她的目光,程錦朝奪過飛镖,往追趕着一個少年的軍士面前揮了出去,軍士受傷,那少年如蛇般轉了個彎,迅速逃遁。

屋頂上捂着肩膀的少女瞥程錦朝一眼,咬牙道:“你的身份印信!”

她之前去客棧,本打算還回銅印信,卻因客棧內異常沒有行動,此時摸出印信給對方看了一眼。

女孩還回,眼神微動:“往南。”

程錦朝并未猶豫,扯下少女的囊袋,還回鞭子,一手勾住對方的腰扶起,身形一動,順着少女的指引:“西邊——”

“後頭有我們的人!”

“低頭穿過。”

“敲門。”

“……”

程錦朝遵從對方的指令,借對方的視角,觀察到這一行人竟然有大部分人都能順利回返,其中既有少女的幫助,也有路線的巧妙,像百川歸海,最終都彙聚到了一處。

是一處平平無奇的低矮的屋子,屋子前懸着一盞油燈。

順着臺階下去,看見門口擺放着幾雙破舊的鞋子,少女從程錦朝身上下來,虛弱地叩門:“我回來了。”

程錦朝提起一口氣,門緩緩打開,裏頭探出一張稚嫩的面孔。

是客棧的小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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