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入世篇34

扶火其人,一直都是明塵這邊的。

當着明塵,這話告狀的意味更重了。

但子實應該不知道這一點,只當做是“天衡宗的”而不是“明塵這一邊的”。

當聽到“使者和長老站在一邊說話時”,明塵便知道是扶火了。子實說得不對,使者不是扶火的弟子。在荒山宗的天衡宗使者并不只有一人,但那段時間當值的使者曾被扶火拽去當侍劍弟子使喚過一段時間,對扶火很有些孺慕之情,有些不當與長老說,而只能對宗主和執教長老禀報的,他也會對扶火說。全宗上下,除去宗主與執教長老外,能和荒山宗有聯系的長老,只有她,定平都無權過問。

“五年內,必召開修真者盛會,這是我從荒山宗聽見的消息!我走了,我信你。”

她想起之前扶火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五年內召開修真者盛會,從荒山宗聽到的消息。

此時來看,這所謂盛會有與沒有倒是另說,但五年內兩宗門必定會有交流是一定的,至少這鐵壁的事情,天衡宗或許馬上就要知道,或已經知道了——

而自己曾經表示過,要除九尾狐王,也會有北州荒山宗宗主支持,也是對着扶火說的。

明塵卻想不通了,扶火雖然勢利眼,卻絕不至于對荒山宗來的弟子說那樣的話。

但又很能想得通,畢竟扶火一開始以為剛進山門的自己資質平平是個瞎子,并未正眼看過,直到她被宗主培養到如今,她又直接二話不說地聽令于她……扶火的道心或多或少有些弱肉強食的意思。

可扶火為什麽要斷掉荒山宗和天衡宗的來往呢?雖然荒山宗人丁稀少又窮,卻也不是只會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吧……

明塵想破了頭,心說,扶火總不會跑去定平那邊,因扶火看不起定平。

同是長老,扶火憑什麽屈居一個境界和自己一樣的人下面?扶火多半這樣想。

索性不去想扶火的事,只對子實道:“或許因扶火的緣故,天衡宗未能收到荒山宗求援。這是天衡宗的問題,且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我必親自登上荒山宗山門,面見各位長老,拜訪倉龍前輩,仔細地賠罪,解釋清楚。現在,我也向子實道友道歉,天衡宗雖然道魂散漫,但撇棄同道的道友便是撇棄自己的道,我們不會這樣做,也不能這樣做。”

對方沉吟片刻:“嗯。”

“事情既然明了了,我今日是來說糧食的事,便提我的解決辦法了,你可以把州主喊回來,或者,也和荒山宗其他道友商議一番。”

子實坐直:“師姐請說。”

“我知道你們以爵位收納糧食,乃是為了建造鐵壁,供給修鐵壁不事農耕的人吃用,但北州土地本就貧瘠,外鄉人湧入,這樣的法子,不能持續。”

明塵略想了想,道:“遠水解不了近渴,我只提幾個問題。我且問你,現如今鐵壁修到何處了?現在若不運去糧食,最多可支撐幾日?

“若現在火岩城中暫停以糧換爵減少囤積,或才收上來的糧食賣給百姓,城中可支撐幾日?

“城中現在可有力量即刻組建運糧隊,由修真者護衛,往最近的鳳鳶城買糧,買多少,借多少,可支撐夠半年?來回共兩個月,有你們的陣法輔助,一個半月即可回返,這段時間,你們的鐵壁修建,城中用糧,都能堅持得住麽?”

明塵問過,又道:“再遠些運糧,損耗便大了。我就要恢複靈力,屆時我願幫你們看看鐵壁修建路線,若是整個圍繞北州,成本太大,北州地廣人稀,以我之見,不如一城一壁,各城再研制通信的法器,待到除妖之時——說得遠了,我只是想,你們修建鐵壁時,可有妖族搗亂?如今妖族動靜不大,鐵壁工程太大,我沒有靈力,又是瞎子,許多事不知所以然,我更願意你們,我們,衆人坐下來,群策群力商量,那時我恢複靈力之後的事了。”

州主也回來了,坐在子實身後,霜雲側耳而聽,心中總有些異樣的感受。

沒有呼風喚雨的修真者,就是修真者,也要坐下來為糧食而苦惱。

聽起來,雖然孱弱無力,卻叫霜雲對這群人印象變得更好,若人人都有難處,力不能及時,便不再怨怼,因竭力地做過了,無論是凡人還是修真者,都在一團難處中盡力而為了,便沒什麽可苛責的。

她垂着頭,看着掌紋。

耳邊是州主提了幾句簡單的決策詢問兩個修真者的意見,現在如何解決城中糧荒,而鐵壁那裏有許多奴隸等着吃用,等着建造好鐵壁得到戶籍呢。

霜雲漸漸恍惚了,聽見子實道:“回到山門,我把此事告訴同門,我們迅速商議,今晚之前便給你傳信。”

“好,我與城中衆事官也都商議些具體如何做的法子。”

明塵又說,待自己恢複靈力之後必定給荒山宗一個交代,就帶着霜雲離開州主府。

霜雲回頭看着庭院中的池塘和靈草,忽然提問道:“尊者,請問,若是把州主府的這些華美之物變賣,去外地買糧,豈不能得更多麽?”

“這是荒山宗的決定。因勞力者常有,勞心者不常有,他們在獎勵勞心者——而勞心者若真是在為衆人勞心,獎勵些好待遇也未嘗不可。勞力者省心,勞心者省力,因前者多而後者少,天平兩端便是不平衡的。給勞心者的賞賜,靈草,金玉,名聲與地位,便是加在天平上的重物,要二者平衡。若勞心者所得的超過這個平衡,便對勞力者不公平,若勞心者所得太少,便無人治理,也是不好。至少,眼下是如此。”

“荒山宗便是那個拿着天平的人麽?”

“他們已經把自己也扔在天平上了。我們也是一樣,只不過,有些時候,你并不清楚修真者究竟勞心還是勞力,還是二者兼有。”

明塵講過之後,霜雲若有所思地伸手攙扶着她,輕聲道:“你如今沒有靈力,他們還對你那樣客氣,是因你剛剛是勞心者?”

明塵忽然有種恍惚,自己又在授課了,只是面前這個不需要用教鞭抽打,不由得搖頭笑道:“你自己想。”

“哦。你說等你恢複靈力之後,便要給他們個交代,怎麽交代呢?你不是失敗了麽?”霜雲說話直來直去,噎得明塵直搖頭:“道不是一成不變,道在流動,往昔今朝明日,都是不同的。我如今失敗——就當我失敗好了,卻不能說明我未來仍舊失敗。”

“你未來要如何呢?”霜雲問道。

明塵本想直接答她“做宗主”,又忽然想,既然授課,總也沒有老師自己一直講的道理。

便将這話問了回去:“你呢?你未來要如何呢?”

霜雲卻不知說什麽好了。

起初,她是跟着程錦朝學醫術的,過來照顧名為阿阮實則是天衡宗尊者的明塵也是出于對自己老師的尊重。她并不是心甘情願的,後來和明塵相處,從看不上到頗有些尊重,她自己也在訝異其中的變化。老實說,她原本的打算是,程錦朝回來之後,自己就趁早遠離明塵好了。

現在明塵問起來,她驚訝地意識到,自己原來并沒有問程錦朝何時回來。

也并不想就這樣離開明塵。而自己做什麽呢?這點子醫術,她自己是看不上的,只不過是聊勝于無。而其他的事,她也沒有什麽可挂念的,靈州來的這群人都有贠鼎一和齊沙等人照顧,就是醫術的事,和自己同學的還有孟如蛟等人,并不是非她不可。

她因此沒有了答案。

明塵卻沒有再接着問。

從州主府出去,門口的軍士側目而視,為首的行禮,對自己和手下戲弄明塵而道歉,明塵回頭,似乎是“望”見了他們似的,也沒有說什麽,只颔首一禮。

軍士也抱拳行禮,霜雲道:“我聽說他們欺負你。”

明塵笑了:“還沒有想好未來的打算麽?”

霜雲便又不說話了。

明塵暗地裏,把兩個少女的言行放在一起細細地對比,對比出霜雲和程錦朝的不同,程錦朝先天地愛剖問內心,就是不問,也天天都是“我要如何如何,我心中如何,我想要什麽,我不肯如何,我若如何,您如何如何。”而霜雲封閉着自己,能夠來主動查問她的打算,已經算是破天荒地敞開心扉了。

她有種身為人師的感覺,也并不壞,傳道授業解惑,人間的老師與學生如何,修真者的師傅與徒弟也如何。

明塵啓發道:“若是想不好很明确的一件事,便可以想一件大事,即便聽起來像是做夢才有的好事。而同樣,若想不好一件大事,便往最小的事上想,即便是和我一起回去做飯,想一想在秋娘面前該說什麽這樣的小事也很好。”

霜雲思忖片刻,心裏有了主意,嗯了一聲。

“我心中有很大的事,是除滅天下所有的妖族。也有很小的事,我這麽跑來,別人問起,我是否要承認自己的身份,還是再遮掩幾日。我回去再晚了,或許大家又要餓肚子——”

她說得很普通,霜雲才緩緩開口道:“我想做的小事是——”

“嗯。”明塵側耳而聽,慢下腳步。然而霜雲卻加快步子,拽着她一路直走。

“就是趕在飯點之前回去,我今天還有幾個病人。”

明塵又細細地想了想那只紅狐,反應了下自己方才在霜雲面前說的話,說到“除滅天下所有的妖”,自己也沒什麽停頓,順其自然地說出口,毫無更改。

即便是反刍了一遍,她還是沒有在心中否決掉這句話。

是的,所有。

霜雲在氣喘籲籲中,終于別扭又故作冷漠地吐出第二句:“大的事情,可能是想做個修真者吧,自己有力量保護什麽……這個意思。”

明塵已經聽見了四周熟悉的聲音,她們離居所越來越近。

她摸到了一棵熟悉的樹,知曉自己接下來如何獨身回家,便拉住步履匆匆的霜雲。

“來天衡宗吧。”

霜雲錯愕:“什麽?”

“你要變強作修真者,就來天衡宗吧。”

“拜你為師麽?”

霜雲的問題讓明塵愣了愣,什麽時候自己收徒都能被以這樣的口吻嫌棄?

小姑娘似乎知道自己語氣比較沖,想要解釋,卻又不知從何開口,正在天人交戰之時,明塵道:“我有徒弟了,天衡宗收新弟子自有章程,我不知道你會拜誰為師。”

錯過了拜明塵尊者為師的機會。霜雲心中想。

面上卻仍然冷淡:“原來你有徒弟了,想必也很厲害吧。”

明塵用了很一會兒才意會霜雲在認可她的厲害,哪怕她現在是個沒有靈力的普通人。

“還沒有好好教,之後會多栽培她。”

程錦朝未必認可這份師徒關系,但玉符上記得很清楚,記名簿上也登記過了。明塵心中想。她決定自己正式教導這只狐貍,為己所用,直到她長成,能如九尾狐王般與自己匹敵。

然後,她會殺了它。

若心魔無形,便給它一個有形的實體。她毫無保留地信任一只妖,把自己的心魔安放在這只承載自己信任與希冀的紅狐上,她發自內心地信任它,接納它,不再試探,不再引誘,只純粹地,把那只屬于人間的軟弱遲疑,愛恨交織都交出去,給自己留下純粹的,神的道心。

像是一碗米,裏面灑滿石頭,人只想要煮熟的米,卻不想要石頭,便只需在米還生的時候,把石頭一齊挑出來,再去烹煮米,而那石頭,便可一次扔掉。

在境界突破,往那誰也沒有見過的大道窺去時,她便要殺死自己的心魔。

她見過宗主往那境界突破失敗的痛苦,也聽過了荒山宗的倉龍突破失敗的教訓。

她不同,她要越過所有失敗的累累白骨,踏着他們除妖未盡的生平,實現自己那從未有人實現過的道心,達到沒人登上過的境界。

狐貍啊狐貍,你不是要看到神麽?我會成為神。

明塵抿住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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