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入世篇33

仙鶴袅袅地落在霜雲身前,很是低眉順眼地梳理自己的羽毛。她穿過州主府的渺渺霧氣,走過一些靈草藥田,又穿過些奇石假山,才到了一處別院,有一處涼亭,坐落在池塘中間,池塘中四方各有一頭銅獸,銜着會發光的靈石靜靜地低眉,頭都朝着那涼亭,涼亭外蒙着紗帳,裏面隐隐顯出兩個人來。

霜雲被指引着朝那裏走去,正思考着,路上忽然又沖沖地走來一男青年,從自己身後跑來,路過她時也有些莽撞,竟一下子撞上了她,兩人都是一頓。

她扶着肩膀,冷漠地看向來人。

來人劍眉星目,一頭烏發用一根粗麻繩高高束起,土黃色道袍顯出陳舊,攜着一身風塵仆仆,回過身,虛扶了一下她。

“抱歉——你是?”

霜雲冷着臉,并未回答,走在他前面,一把掀開紗帳。

看見一個錯愕的中年人與端坐着摸茶杯沿的瞎子。

瞎子把茶葉都倒在桌上,用手指頭慢慢地數着,茶水沾濕指尖,微微蹙着眉頭,聽見了動靜也并不側耳聽一聽,只是繼續數着茶葉,再捏起來放進杯子裏。

霜雲的心落下了,只道:“我來了。”

明塵占蔔過,微微側過臉:“坐到我身邊來。”

那青年也趕來了,中年人起身道了聲:“子實道友。”

青年掃過涼亭中的人,先對明塵行禮道:“見過明塵師姐,我是荒山宗第五代弟子,荊子實。”

因為荒山宗和天衡宗算是同時期,同輩弟子也多以師兄弟師姐妹稱呼,就像明竹稱呼明塵師姐是一樣的。

霜雲看着明塵颔首還禮,并不說話,青年才回頭看中年人:“見過州主。”又看向霜雲,霜雲被一股強大力量盯着,忽然有些膽怯,攥住了明塵的肩膀。

明塵道:“該說的,州主也和我說了,北邊的鐵壁修到什麽程度了?還要多少糧?”

荊子實沒想到對方這麽開門見山,側身坐下,州主起身倒茶,瞥着霜雲,又瞥向明塵,心中暗道這真是明塵本尊,怪異,太過怪異了!

“師姐來北州,我們本該好好迎接的。師姐開尊口,過問我們北州這窮鄉僻壤的防妖之術,我們荒山宗不甚榮幸。”荊子實開口,讓明塵很是不适,覺得古怪,皺起眉頭。

荊子實見過明塵,明塵卻沒有見過荊子實。對方境界太低,在她去荒山宗時,此人恐怕只是排列在旁衆弟子中的一個,沒有和她交談過。

因此,即便是明塵察覺出對方語氣不善,卻也無從下手,不知道是因為什麽,于是只道:“我便直言了,荒山宗修繕鐵壁之事,是你們的事,我無從幹涉,今時今日我出現在此,也不是因糧食短缺,過來騙吃騙喝。有些事,我實在不解,還請子實解惑。”

“荒山宗道魂便是群力群策,共同做事。糧食的事,我們也都知道,但這是關乎整體的大事,若是能使全州得利,一方一地暫時的苦楚也是可以忍受的。”子實答道,迎着明塵,神情卻有些譏诮之意。霜雲雖是注意到了,但對方的譏诮也是一閃而過,嘴唇翕動似乎想苦笑着說什麽,最後也只是輕輕嘆息一聲。

明塵聽了,便道;“原來荒山宗是只以北州為地,竟全未想過遠處。”

“凡人都知道,饑了渴了,或是身體疲乏要歇息,都是要回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家再寒破,也是安身之所。外人的地方再好,富人屋子富麗堂皇,又豈是窮人能觊觎的麽?富人倉廪豐足,知禮懂恩,與窮人有何幹系?北州雖窮,卻也有自己的辦法,不像南邊的——”

子實拔高聲音,又忽然停下,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

明塵聽了這番話,頗有些不高興,教訓道:“你這話倒是別有深意,我知道北州的屋子倒是廣納天下人,現在卻把南邊當做敝帚自珍的吝啬人家。修道者天下共一天道,難道只荒山宗是修道者,別家都是邪道不成?”

因明塵并不想在此事上多費口舌,又因對方态度詭異,全然不像從前自己去荒山宗那般衆人論道時的平心靜氣。她聽出子實心中有怨氣,便有心一激,直接把宗派挑明,說得極為嚴重。

荊子實承不起将天衡宗貶為邪道的罪名,一時冷笑道:“此時師姐倒是這樣說了!建鐵壁之初,我宗主病危不能主持大事,北州地廣人稀又一窮二白,那時候天衡宗怎麽不說天下修真者共一天道?”

他忽然拍案而起,吓到了一旁的兩個凡人,霜雲素日沉着沉着,但畢竟年輕不經事,又因這子實來時撞到了自己,便迅速譏諷道:“荒山宗的人便是這樣行事?人既是來過問,便是要看看如何解決才是,你倒是問罪起來,像是街上要糖不成的頑童,不如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潑好了!”

明塵本要說話,被霜雲這麽一打岔,竟然忘了自己要說什麽。而少女飛快搶白後,似乎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些什麽,臉色慘白,拽住了明塵身後的衣裳。

明塵忽然覺得她很是可愛,很有些程錦朝的風格在,莽撞時沖在前,說些驚世駭俗之語,沒過一會兒人又縮回去,拽着她,要她聽那結果的袅袅尾音,還帶着三分惴惴,不同的是,程錦朝還總有些理直氣壯在,要仔細地分說些內心的歷程,要剖開自己給她。

子實被少女一堵,冷笑道:“是了,明塵尊者如今來,是要做些什麽呢?”

明塵這才道:“聽你話音,我有些不解之處,請你解惑。”

“尊者說罷!”

“倉龍前輩病危,是什麽回事?”

荒山宗宗主倉龍病危,她從未聽過,先前來時這人還硬朗着呢,而且,之前不是扶火曾說過,要開會麽?

“宗主說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要趁着最後沖擊更高的境界,失敗後便一蹶不振,病了。”

和天衡宗宗主幾乎一樣呢,能夠明白。

明塵點頭。

“你們說建造鐵壁,在此前,可否算過成本?耗費多少人力物力?要多久?”

“算過。”

“既如此,為什麽沒有向天衡宗求援?建鐵壁只護一州的事,雖然不合天衡宗的道心,但絕不會袖手旁觀。”明塵問道。

天衡宗,荒山宗,定海總,皆是一條河上的支流,百川歸海,沒有任何理由能讓天衡宗旁觀,即便是派遣幾個弟子來幫忙鎮守宗門都是好的。

霜雲在旁觀察,卻見那子實忽然狠狠擰起眉頭,正要發作,卻頓了一下,變作滿臉疑惑:“我們怎會沒有求援?我們三次求援,三次都被打回來,既如此,我們何必上趕着讨好?師姐如今倒怪起我們來了!”

明塵臉色微變,急聲道:“子實,你看我,是弄虛作僞,在你面前虛情假意地說些空話的修真者麽?我修到這般境界,都是以謊言作道心麽?”

子實也似乎覺出不對來:“這麽說,師姐從不知道此事?”

明塵緩緩搖頭:“宗門事務都由衆長老負責,然而諸事我都能知道一星半點,按時間來算,那時我還在宗主面前侍候,更沒有不知道的理。你們是向誰遞交的此事?怎麽不直接上山來?”

“師姐可知道我們兩宗往來皆是有使者傳遞消息吧?除了宗主直接拜訪外,若無急事,宗門下的弟子也不會随便亂竄,以免道心四處搖擺。”

“嗯。”

“我們頭兩次,先是修書給天衡宗使者,使者回絕,天衡宗不受。”

明塵蹙起眉頭,慢慢思索。

“第三次,我們想,或許是天衡宗宗主病危,不便受信,便派遣兩名弟子南下往天衡宗去。”

明塵側耳細聽,對方忽然苦笑道:“可憐我兩位師兄,道行不高,風餐露宿,就是爬也爬去了天衡宗山腳,卻見到了那位使者和一位長老說話。他們便去和那位長老說明,誰曾想,對方竟笑道:‘你們荒山宗的事,與我們天衡宗何幹?速速回去吧!’衆人不信天衡宗的堂堂長老竟說出這種話,兩位師兄卻賭咒以道心起誓,一字一句,絕無更改!”

“可知道,是哪一位長老麽?”

明塵又去摸索茶盞,然而還未占蔔,兇兆顯明,茶盞被她的指尖碰倒,轉了一下,啪一聲碎在地上。

霜雲阻攔她屈身去撿的動作:“我來撿。”

子實道:“使者是那狠心的長老的弟子!她們……那長老的名號……罷了,我與師姐說這些有什麽用,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明塵忽然揚聲道:“說。”

雙手攥拳,狠狠地按在桌上。

“我說了,又能如何?不過是外人的讒言,你們天衡宗才是一家。”

“不必激我,說。”

以霜雲的話來說,荊子實着實像一個在大人面前受了委屈的孩子,先是一番陰陽怪氣,說自己不用管,心裏其實巴望着對方過問,等對方過問,便痛陳自己的委屈,等對方實在逼問得緊了,便理直氣壯地說起來。

她并不知道宗門之間的關系,也不知道荒山宗和天衡宗的淵源。

荒山宗着實是受了些委屈的,畢竟在他們被刻薄地拒絕之前沒多久,天衡宗宗主親自帶了最得意的弟子來,老一輩人互相扶持的友誼,宗門初建之時的齊心協力,都讓荒山宗人對天衡宗情誼不淺。而那長老的冷言冷語,着實是傷到了人的心,心越熱,越是肉長的,也越容易被傷害,此時子實才愈發激動。

若來的是別人倒還罷了,來的是明塵,明塵可是來過荒山宗的——在心裏,總比那什麽使者和長老更高一層,因此子實最後這話,也有些告狀的意思。

可他自己也明白,所以,又不肯說,卻不甘心,想問問那到底是長老一手遮天,還是天衡宗上頭的人也授意下來。

若是天衡宗的一個長老便一手遮天,天衡宗該危險了!

可自己是外宗人,境界低微,說了又如何呢?他并不知道天衡宗,天衡宗比荒山宗大出幾十倍!其中情況複雜,和明塵說了,又有什麽用?眼前的明塵正在入世呢,沒什麽通天的靈力,甚至據說還被定平排擠出宗門,即便是聽了自己的,又能做什麽呢?

他心中反複考量,掙紮,天人交戰,默默不言。

霜雲看着他臉色陰晴不定,那州主惶惑不安,來回打量,早就起身說給衆位準備飯食便逃走了。她看着明塵,明塵面色平靜,但桌下的拳頭攥得青筋暴起,她忽然猜想道:明塵該不會已經知道是誰了吧?

這事有那麽嚴重?天衡宗的道魂不是一切皆可麽?那麽,那長老那樣說,好像也沒什麽太大的問題。

她正在疑惑着,明塵忽然松開雙拳,輕輕搭在桌面上放平。

她咚一聲敲了下,把子實吓了一大跳,坐直了。

“你只管說,此事是與非,因和果,我來判決。過往的事,要說明白,才好做未來的事。”

子實還是搖頭:“不能,就這樣吧。”

明塵忽然道:“你說了,我也不能拿她怎麽樣——我有我的判斷。是扶火吧?”

子實渾身一震。

半晌,緩緩點了點頭。

明塵道:“是她嗎?”

子實這才意識到,明塵是盲人。

猶豫又苦澀地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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