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定海篇02
即便強大如明塵,也無法回溯時間,去看看南州發生了什麽。
因此,既談不上“心急如焚”,也說不上“關心則亂”,只是有種詭異的直覺,總覺得自己回到宗門後,會面對些對自己來說有些突兀的事。
天衡宗弟子占蔔的本領都不算低,她在半路停下占蔔,顯示她或許要往西邊走走。
西邊,于是明塵放慢了速度,在勉強算是“第一時間”回宗門複命的要求下,終于在荒原上撿到了一只狐貍。
其實不是她撿到的,是程錦朝在荒原上四處亂轉,遠遠看見了就喊她。
她聽見了,下來,狐貍就語無倫次地說些張弓城的事,急得像是要告狀。
“你先想好如何說,我們回宗複命。”明塵擡杖一勾,把程錦朝拉到身側,輕盈騰空而起,程錦朝這才呼吸勻稱。
她心裏還在想,到底是怎麽能和明塵相遇呢?尊者也沒說……在荒原上生存,把獸性磨煉得很是厲害,狩獵的時候簡直是個瘋狐貍了,好久沒和人說話,又憋着張弓城的一攤子事,前因後果全從喉嚨裏湧出來了,一時間就堵住了,沒說好。
等飛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急忙道:“尊者,我,我現在是被通緝的……我的罪名……”
“我帶着你。”
程錦朝道:“對對對,還有這條,蠱惑修真者。”
明塵啞然失笑:“通緝令要經定平的手,他又打不過我。”
原來尊者居然變成了這麽強盜的人麽?仗着自己境界高,誰在乎你什麽代宗主不代宗主的……然後才忽然想起,一年之期已到,這代宗主也要放權了,回去就是明塵和定平競争了,也不算藐視宗主。
程錦朝上次對明塵的記憶,還是弱小又和善的阿阮,此時對方陡然再化作淩厲的尊者,她還有些許不适應。她被勾着腰走,竹杖貼在後腰,凝視明塵的側臉——還是覺得和善。
尊者強大無敵,她心裏高興還來不及,就是這和善的氛圍,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獸性作祟,膽大包天地妄念了。她反省自身,老老實實地抓住明塵的衣角:“好,您現在是尊者了,我之前犯的錯……您什麽時候……嗯……殺我?”
嘴上被輕輕抽了一下,程錦朝不說話了,目光灼灼地看着明塵再度少言寡語起來,舔着嘴唇身子一陣陣發酥。
等她消停乖了,遠遠望見天衡宗的那片雲上的天梯,明塵才簡短道:“我回來之前,聽到南州有不得了的動靜,宗中恐怕有變故,回去後我為你找來你的玉符,若有人趁亂捉你,或要你做什麽,一律不去,只管報我的名。”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程錦朝細聲附和道。
發生了什麽嗎……明塵也頗覺頭痛,有些并不太好的猜測。
半年前。
經過複雜的商議,一輪又一輪論道,商讨,定平終于發出一條了不得的命令。
他将帶執教長老,扶土長老,兩位尊者一位真人共同前往南州斬首九尾狐王,宗門戒嚴,以防妖族偷襲大本營。
亘望廳內雞飛狗跳,扶火拍着桌子指着定平的鼻子罵他“得了三分權就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了,拿着雞毛當令箭在這裏禍害兩位尊者!你死了就死了別在這兒傷及天衡宗的命脈!”
一向溫和的定平也忍不住譏諷道:“是,你的明塵還在宗門養狐貍呢,現在自己跑去人間玩了,在這重要的時刻她又在哪裏,二十來歲連大風大浪都沒經過也敢當宗主了麽?這不是拿全宗上下的命作兒戲麽!”
這也是他第一次直接挑明了他和明塵的宗主之争,扶火直接翻過桌子就要拔劍去殺了定平,被人掐住胳膊壓回去了。
扶土黑着臉,一字眉又粗又硬,一頭花白的頭發也根根豎起,夾帶着雷光四射,說話如擂鼓,轟轟地響徹整個亘望廳:“我師妹不懂事,帶回去休息了。”
然後,七八十歲的人,一手把扶火當個包裹似的扛在肩頭,不顧扶火扔下的一串罵定平的話,把人帶出了亘望廳。
扶土尊者,是比明塵激進百倍的殺妖戰士,掄着的不是斧頭便是錘子,若說起來,倒更像是定海宗人——此人也的确是在定海宗宗主門下學習過一段時間,因此那好戰的勇猛脾氣也學了十足十。他本來對定平百般不齒,聽見定平下了決定,才嗤笑道“也算有三分骨氣”,才願意在亘望廳中把扶火夾走,給定平留三分薄面。
扶火和扶土,在天衡宗是同一個師尊門下的,扶土正是大弟子,而扶火是小師妹,雖然扶火有一雙只看境界的勢利眼,對自己這位師兄卻是從來都沒有辦法,後來這位師兄突破到尊者之境,扶火更是被管得死死的,這位扶土又是個倔脾氣,就是宗主來了也說不動他。之前,此人一直都在定海宗殘存的廢墟上駐守,一是給定海宗亡魂守靈,因靈氣太過駁雜,已經無法安撫亡魂了,二是他心中還殘存着一些恢複定海宗的願望,他對定海宗宗主有些孺慕之情,又因太過支持定海宗道魂,始終不肯相信定海宗真就沒了。
所以,一來二去,說要去南州殺狐王,扶土是一百萬個贊成,恨不能立即動身前往。
然而還要具體秘密制定計劃與路線,以免驚擾狐王,最早出發,也該是三日之後。
扶土心裏着急,恨不能推着日頭和月亮跑,快把這三天過去,好讓他大展身手。
此時把扶火拽回來,他嚴肅地教訓了一番天下正道之類的話語,心裏早已飛到了南州,也不知道這軟蛋定平究竟是怎麽改變了主意決定了去南州的。
亘望廳衆長老帶着自己的侍劍弟子散去,明光奉上茶點,定平坐在主位一動不動,望着這群修真者糟蹋下來的一團狼藉。修真者打架鬧事比凡人更甚,地上散亂的石頭碎屑,衣裳也有被撕破的,鬧起來,吵吵嚷嚷,連菜市場都不如。口中還大喊着天道,天道……
定平苦笑。
天衡宗的道魂太過廣博,以至于什麽詭異道心在這裏都站得住腳,牛鬼蛇神,魑魅魍魉,長老會裏坐着的,有幾個是真正的極大光明的修真者呢?
過去的宗主是,哦他的弟子明塵是,執教長老是……
他一一列數了那些在自己看來是真正為“天道”的人,然後把自己的名字踢出去。
天道太苦太深太遠,他的資質,只能排在所有人之後。
“師尊。”小胖子半晌沒有見到定平接茶,心裏很是忐忑。
定平回過神,接過明光的茶放在唇邊:“回去歇着吧。”
“師尊……他們說的,去南州的事,能帶着我一起麽?”
“你才什麽境界。”定平哂笑,用茶蓋指了指外頭,示意明光速速滾蛋。
可小胖子此時有點不會看人眼色,低聲道:“那師尊你呢,你不也不是尊者,你去了——”
“滾。”定平呷一口茶。
等明光跑出去,定平關了亘望廳的門,望着已經沒熱氣的茶,忽然自嘲道:“定平啊定平,你只會拿弟子撒氣,往上看看呢,你的本事呢?呵,連明光都知道,尊者之下是個什麽東西,尊者之下,什麽都不是。你看扶火,她不也不是,就仗着自己有個尊者師兄,投靠了個尊者小丫頭,對着我指手畫腳……”
“我有誰呢?一直以來,我只有自己!誰是我的靠山!沒人看好我!因為我就是個真人,我是弱者!境界低微,爬到這個位置,德不配位……力所不及……哈哈哈哈哈哈!”
他凄慘地笑了,跌在地上,望見穹頂上的無上夜空,像一場漆黑的雪,灑得他渾身冰冷。
此次,他必要,他必要突破到尊者之境。
狠狠地閉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其實,別人如何看,他并不是太過在意。
他只是……痛恨自己,不是天才。
人間有天才,定平一直相信這件事。但沒有到他面前,他的道心便始終平衡着,做自己該做的事,力所能及的事做好。
衆人稱贊他穩重可靠,就連宗主也說,宗門有定平,可放心出游去。他二十歲時,就主管了所有外門弟子的事務,雖然境界低微,大家卻都很尊敬他,因辦事辦得很利索,做事也公平,喜怒不形于色,踏踏實實。
直到那個盲童出現。
外門弟子中,那瘦弱的瞎子讓衆人驚豔,自宗主帶領她修煉之後,一年後的考評,直接殺穿了所有同輩弟子,對陣上一輩的弟子,若不是體力不支輸給自己,恐怕連他都要被直接踩在腳下了。
他起初是恨自己的對戰順序,若是早一個被打敗算了,或是晚一個不至于和明塵對上,都不至于造成自己贏過明塵的結果。偏巧,就是他贏了,衆人都被明塵吓到了,看見他勝過她,都來恭賀:“到底是定平師兄厲害,把那小丫頭片子拿下了!老實說,她要再殺上來,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辦好了,回去之後師尊肯定要看我是個廢物了!”
“還得是定平師兄,原來都是我們小看了你的境界,其實你很強吧!”
他推辭道:“是她體力不支,并不是我很強,我的境界低微,現在還只是道長……”
衆人卻不聽:“人都說那明塵是個天才,我看,我們定平師兄才是天才!穩中求勝,可比這種鋒芒畢露的小孩子好多了!說不準師兄你未來能做宗主呢!”
“可……可我聽說,宗主曾經占蔔,好像那孩子……就是,就是……下一任……”
“你也知道占蔔的結果就是看看就得了嘛!真的!我們都覺得你可太強了!下次考評,可別被打倒了!我們相信你!天才師兄!”
宗主……天才……強大……
這些事,對從前的定平來說,太過陌生。
但一日複一日,一月又一月,衆人都這樣說,給他壓着沉甸甸的重負。他知道自己的資質,眼看第二次考評将近,他決心自己要用加倍的努力來真正勝過明塵一次。不就是天才麽?若努力的程度有考評,他便是努力的天才!日夜用功,然而天道弄人,考評的前一天,他病倒了。
拖着病軀,在衆人的歡呼聲中對上了瞎子明塵。
他只是剛意識到冷汗沁出,雙腿發軟,明塵的竹杖已經戳在了他胸口,把他擊飛出去。
輸得毫無尊嚴。
他心頭想着,若是自己沒有病成這樣,是不是也有一戰之力?可時光不能回溯,衆人都啞了,震驚地看着他,之後,便沒有人再看他了,只看着明塵,嘀咕道:“那孩子可真是可怖的實力啊!”
“是啊,一擊便能擊敗定平,真是天才啊……”
“天道眷顧之子,依我看,下一任宗主就是她了!”
定平都沒有細細地品嘗失敗的苦楚,就被病痛折磨得蜷縮起來。
總有人要看看他吧?即便不是天才,即便是輸了……
該死,若不是天道弄人,若不是病了,他必有一戰之力,至少不會這般恥辱地,躺在冰冷的地上!
然而,直到衆人為天才歡呼過之後,才有零星幾個人想起被擊飛的定平:“師兄你還在這裏躺着啊,快起來吧,我們以為你回去了呢!”
走近了,才意識到他痛得伸不開身體,才慌忙扶他:“原來傷得這麽重啊!”
“不……我是病了……我……”他微弱地辯解,衆人卻道:“輸給那種怪物,也不算丢人,師兄就別死要面子了!”
面子?定平躺在亘望廳中冷笑。
是天道弄人,他不是天才,就連努力也被嗤笑。他發瘋地研究典籍,他終于明白問題出在哪裏了。
既然天道無常,天道不眷顧他。
他就去選擇地道。
九尾狐王說:“我不會毀你們天衡宗,我只要你幫我引兩個尊者來,一個也可,但若要你們沒有損傷,還是兩個為好。”
“做什麽呢?”定平問道。
“呵,既然你要修地道,沒有吞天神書碎片,憑空改道可是很難,兩位尊者開一個遺跡,反噬會小很多,開了遺跡,裏面的碎片,我分你一片。”
“如何讓兩位尊者來?你要知道,我們宗派只有四位尊者,你這一下就要兩位……”
“你不是代宗主麽,說是來殺我不就好了,我就藏在遺跡門口,我有逃命之法。到時候,兩位尊者沒有損傷,我開了遺跡,你得到碎片,我們全都得償所願。”
“此事還需再議。”
九尾狐王便故意嗤笑道:“再拖到一年後,明塵回來。你想得不錯,到時候走了兩個尊者,還有兩個駐守,你們山門穩固。可你想過沒有,明塵回來了,還輪得到你發號施令麽?”
“休要激我,我知道了。”
“你若不介意我再幫你一把,不如我幫你把現在的明塵找到,殺了吧,省得你天天嫉妒。”
“我并未嫉妒,你不要動她——我恨天道是我自己的事!”
“還算有點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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