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定海篇03

漆黑的走廊中,唯有一年邁但氣質卓然的女子持着一盞破舊的靈石燈徐徐前行。

值守的弟子看見是她,恭敬行禮:“執教長老。”

“辛苦。”她颔首還禮,緩緩踏入一道虛無的幻境。

雷霆驟然炸響,像是有人在夜幕上狠狠跺了下腳,踩裂了這片天,瞬間綻出一道驚雷。

執教長老擡頭,望見沉沉的黑雲擰成旋渦,狂風在其中咆哮,沖向那道驚雷,被瞬間震為碎片。

一片漆黑的海随着黑雲旋渦而不斷翻湧,像粗重的呼吸,起起落落,潮水湧上來,高高擡起水面,撲到執教長老面前。

“我不會讓您去的,明塵不在,宗門空虛,煩請您……定在我們的中心,那些孩子們都還未長成。”

那翻湧起的巨浪一瞬間被一股無名之力化為齑粉,在風暴中有人沉吟道:“罷,罷,你們好好回來……我未完成的心願……我時日無多了……”

執教長老颔首行禮:“多謝前輩。”

天衡宗的,第四位尊者。

執教長老深吸一口氣。

南州的情報來得似乎有些過于容易了,九尾狐王雖然行事詭異不按常理出牌,卻并不是個傻子,在南州停留時間過久,總讓人覺得有什麽陰謀。她看着扶土已經卯着勁兒要去了,便把希望放在定平身上。

老實說,她自己也并沒有太大的主意,心中又想要抓住機會除妖,卻又擔心宗門。而定平卻不同,做事穩妥周到,交在定平手中的決斷,幾乎沒有做不好的。

最後,定平也是經過了長時間的考量與商議,并未獨斷,而是也考慮過了全宗人對亟待殺死狐王的心情才做出決斷。

但真正要出手時,她卻意識到自己猶豫了。

也并不是不信任定平,而是不太信任自己。到了這個境界,又是這把年紀,道心的考量更多,戰鬥卻變少,忽逢這可能是決戰的戰鬥,竟有些忐忑不安。

該去找扶土聊聊了。她心裏想。

而扶土卻被他的小師妹纏得很是頭痛。

扶火雖然沒有胡攪蠻纏,但來了說了兩個時辰,正着反着橫着豎着都說了,總之就是一個看法,不準他去南州除妖。

別的事,扶土都還能夠答應她,唯獨此事,絕無轉圜餘地。

“你休要再提,我不是那怕狐王的懦夫,就是知道她境界高,你就是說,我和執教長老兩個加起來也是要死,我還是要去,我們兩個總能磨它個半死,還有那定平收尾,總能給妖族重創!那些妖怪是個什麽東西,幾百年才出這麽個怪才,殺了它,妖族還能成什麽氣候,這不是方便後來人清繳妖族麽?”

扶火搖頭。

扶土嗨呀一聲,又說:“我這把老骨頭,不出去戰鬥,有什麽用處?我不是年輕人,我難道還能再往上面的境界蹦一蹦嗎?看看宗主不甘心,好,突破失敗,直接完蛋了。我可不貪圖這些,而且人越老,境界退化,我這不趁着我還身強力壯的時候多戰鬥戰鬥,老了就更打不過了!”

扶火仍然堵着門,滿臉肅然地搖頭。

扶土做好準備一會兒把她扔出去,但這火爆的脾氣還是壓住了,想到了最後一個觀點:“這樣,命令已經下了,你對我說也沒用。定平和執教長老也去,我若不去,他們不是更危險嗎?當着全宗人的面,我們已經把話放出去了,你有本事,去把那兩個勸住,我們三個一起不要臉了,在後輩面前食言!”

祭出執教長老這位殺器,扶火果然猶豫了一瞬,扶土立即趁她沒注意,轉手把人拎起來,自己跑了出去。

扶火追出去:“你要去我也不管,算了!我把我保命的法器給你!關鍵時刻可以救你一命,你別跑!”

扶土也不是真要跑得扶火找不到,搓搓花白的頭發,朝扶火樂呵呵一笑:“這時候,你倒是像我閨女。”

“一輩子的鳏夫,哪裏還有閨女,想得倒美。可別占我便宜,我們可是同門。”扶火解下了脖頸上的項鏈送出去:“這是師尊從前以心頭血加持的,我接手之後也以自己的靈力日日滋養,關鍵時刻,可以護住內府,救你一命,你不要離身。”

扶土也并不是非要以肉身扛的莽夫,知道扶火關心,認真聽了些叮囑,才樂呵呵地笑道:“我知道,你這是舍了命來護我的,這東西你寶貝得很,放心,我用不着這東西就能把那狐王宰了,到時候把它原原本本地還給你!”

扶火雖然面上道好,目送扶土離開,憂心忡忡地扯了扯頭發。

那個定平,那個定平,不過是狐王的一條狗,竟然敢在代宗主的位置上吠叫,那種弱者,垃圾,竟然賣了天衡宗的尊者求榮!

殺狐王?不可能的,狐王承載了這世間的地之道,是有大氣運在的,她只求定平死了算了,兩位尊者見好就收,受傷也無所謂,只要能回來——狐王對她允諾過,不會伸手害天衡宗的尊者,就像不會對明塵伸手一樣。

狐王所圖甚大,遠超什麽宗門,人與妖的矛盾。她可是把荒山宗撇棄了,只為了向狐王換一個真相,而她也因此才得了狐王的座上賓的地位,并可以知道狐王的每一步計劃——并告訴她,如果明塵回來,不必向明塵隐瞞,這一切都會彙聚,成為天道與地道的戰争。

狐王很快就要攢齊吞天神書碎片了,狐王不會對天衡宗下手,狐王曾潛入天衡宗,只為了尋找典籍,驗證猜想,扶火心中亂糟糟的。

她其實擔憂的是扶土,卯着力氣非要殺死狐王不可,雖然狐王允諾過不伸手殺人,只是為了打開遺跡,但是萬一在遺跡的反噬下,扶土還要勉強自己去殺狐王,這不是會自己把自己害死麽?

但有她的保命符在……想必也不會出太大問題。

她真想直接把定平宰了。定平知道個什麽,只知道狐王要他把尊者引去開遺跡,他就去,哪裏知道開遺跡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呢?看看狐王獻祭了多少人和妖的性命,熊爪城那個,連明塵都沒敢去開,也知道它危險,雖然扶火之後去幫狐王繞過天衡宗弟子的看守,在暗地裏取了碎片出來,因獻祭過不少人和熊妖,狐王才能不動聲色地取走的。

南州可沒有人,連蛇雲幻獄的級別都殺不夠,不得尊者生生砸開來?

心裏總是矛盾的,扶火無法安寧,便去尋了執教長老。

因她也是長老,守門的弟子很自然地準她見了。

“請我改變主意?你的意思是,不去南州?”

“是,我總覺得不是那麽簡單。”

“代宗主下了決斷,我聽令便是。”執教長老知道扶火偏心得厲害,好像全世界除了明塵就沒人似的,今天指着定平鼻子罵,也是扶火會有的行動,大家都不意外。

扶火還是給執教長老許多的面子,沒有當面把定平貶低一頓。

只是軟聲道:“您說,如果你們去了南州,有個三長兩短,宗門怎麽辦才好啊!您看看長老會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吧,沒有定平就算了,沒有您,誰能挑起這個擔子呢?”

執教長老會錯了意,戳了戳她的腦門,無奈道:“我就知道,你絕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

扶火還在詫異,執教長老卻取出一枚玉簡遞給她。

“這是……”

“定平寫下的玉簡,若他有閃失……就由明塵代宗主。”

扶火本要展開玉簡,聽了這話反而不領情道:“他倒是會做人,好像是他讓出來的似的。”

執教長老卻緩緩搖頭,似乎不是很認同。

等扶火一番遲疑後,還是打開玉簡看看定平說了些什麽狗屁的時候,執教長老輕聲問道:“你那般支持明塵,是為了什麽呢?既然是相信強者,怎麽從未想過支持扶土,或是其他的誰,抑或是……你自己突破到尊者境界呢?”

扶火的天賦并不弱于她的師兄扶土,而扶土在她這個年紀,也并不是尊者。

擡起一只眼,扶火笑道:“又不是只要是尊者,就能被我支持。”

“所以我也好奇,為什麽選擇了明塵。”執教長老垂着眼,非常好奇扶火為什麽會為一個後輩,顯得偏執而瘋癫。

“因為道。”

“我還沒有問過你的道心,你的道心是什麽呢?”

“我啊,其實沒有什麽很厲害的道心,我自小無父無母,和妖怪也沒什麽仇恨,殺妖很好,但因為是宗門的事情,我才去做——天衡宗收留了我,就是我的父母。我的道心,就是守護我們的山門。”

“你認為,明塵可以,而定平不能?”

扶火看過玉簡,恭敬交回:“您聽過有一種說法麽?人修天道,才能融彙吐納,妖修地道,才能靈力循環。否則,妖修天道,只能吞噬,不能釋放,同理,人修地道,只能釋放,卻無法吸納——”

“我知道。”

“這個說法中,又有一個說法,說,盤古開天以來,世間有二力相抗,開天之力開啓人間,而與之相抗的那股力量則蟄伏分散。開天之力,則是天道,另一股力量,則是地之道,人承天道,因天地已開,所以人是萬物之長,妖承地道,然而地道衰微,妖修天道,所以吞噬無度,已成本能。”

“和明塵有何幹系?”

“開天之力化作開天聖書,在天道中逡巡,每到它認為該降臨人間時,便會尋找人間的氣運之子,使其承載天道,能以對抗那滅天之能。”

扶火笑道:“我說,我信明塵是這天道所選之人,所以決意跟随她,您信嗎?”

“有何不信的呢?既是你道心如此,我也不再過問。只是我想最後問一句。”

“您說。”

“依你所言,既然天道親赴人間,是說明,另一股力量也已經壯大到不可忽視的地步了麽?”

扶火藏去了關于狐王的部分,她認定,狐王便是那滅天之能的承載,四處尋找碎片,待到收齊的一刻,便是天道與地道的決戰之時。

可她是怎麽知道這些的呢?在執教長老面前說多了,便容易露出馬腳,她若要交代,也只會向明塵交代。

所以,她只是笑道:“我猜測狐王就是那另一股力量,我相信唯有天道選定的人才能勝它,所以,這就是我來勸您的原因,能不要去麽?”

“我聽定平代宗主的意思。”

扶火兩眼一黑,她就是死,也絕不會去求定平。

但她還是去了。

這不是她死不死的問題。這是天衡宗的兩位尊者的性命——即便是去,其實也不至于就死,可她心中惴惴,總有些不好的預感。

然而無論她怎麽說,定平都不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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