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當小禮子再度醒來時,已是深夜了。

他是被饑餓感和說話聲吵醒的。

“陳董你今天讓他簽帳沒關系,月底我再過去收。其它客人若要找我,你就跟他們說我家裏有點事,過幾天就會去店裏。記得,讓吧臺切盤水果過去包廂,說我招待的。”

帝王酒店的陳副理打電話過來請示,畢竟這簽帳不是客人都能喊簽就簽的,在公關面前耍帥開酒很容易,事後要收到款項就沒那麽簡單了,沒有本事和人脈,哪收得到錢,這也是金經理之所以能當上經理的原因。

沒有三兩三,收得到錢嗎?

小禮子覺得很奇怪,為什麽神仙大人要一直對着一個黑色扁扁的方塊說話。

“醒了?”金經理合上手機,眼神轉向床上的小禮子,“身體現在有哪裏不舒服嗎?”

昏迷前的對話逐漸回到腦海,是真的嗎?他還活着?小禮子不敢置信。

“沒……沒有。奴才身體很好,沒有哪裏不舒服。”小禮子眼神誠惶誠恐,努力掙紮着想爬下床回話,那打從骨子裏的卑微出現在喬治的身上,讓人感到一股強烈的違和感。

喬治向來聰明,眼神總帶點心計,那點小聰明的性格,總讓人感覺不踏實。

“有力氣起來嗎?我買了清粥小菜,先過來吃吧。”金經理百感交集,一段買賣關系都差不多走向尾聲,現在卻發生這樣的轉折。“我知道很多事情你還不能暸解,一時之間我也很難解釋給你聽,事實上,許多事連我也都搞不清楚。你先慢慢熟悉環境,不懂的地方再問我。”

這個人是喬治,但已經不是那個喬治。

喬治的家庭狀況金經理很清楚,将現在情況不明的喬治送回去,簡直是送了頭肥羊任人宰。

且依喬治現在說話的卷舌口音,太惹人注目了,回帝王酒店上班,一下子就穿幫了,要如何向衆人解釋?他和喬治的關系在店裏也不是密不透風,還是有幾個人知道的。

小禮子仍在努力消化自己還活着這個事實,其它的腦中仍是一團模糊,“奴才明白了。”其實他什麽都不知道。

虛軟的腳一着地,一陣暈眩感便傳來,尚無法直起身,人就往後倒去,金經理趕緊向前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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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床上歇着,我端過來好了。”

“這怎麽可以……折煞奴才了,奴才怎麽敢當……”這時小禮子才知道身上躺的那軟軟的像棉花一樣的東西真的是床。

金勇軒在心中沉默地發誓,他要是再聽到“奴才”這兩個字,名字就倒過來寫,以前當皇帝老爺的怎麽會喜歡搞這種排場,每天被跪壽都折了。

“小禮子……”話還沒往下說,被喚的人馬上條件反射。

“喳!奴才在。”

……爆筋。

“小、禮、子——”金經理咬牙一字一句道,見小禮子張嘴,顯然又要喊喳,“從現在開始,禁止你自喊奴才,也不準喊喳,聽到沒!”

小禮子張開的嘴停住,腦中無法消化還道命令。不喊喳,不自稱奴才,要怎麽說?

“……小的遵命。”小禮子遲疑地回答,擡眼觑看神仙大人黑了一半的臉,這樣回答不知對不對?

“坐在床上不準動。”金經理努力在失去耐性之前,邁步将自助餐賣的清粥小菜端來放在床追,“吃!”

小禮子才欲張嘴,喳還沒出口,金經理就先下手為強。

“以後只準回答是,聽到沒!”

“是。”

金經理挑的菜色全是喬治不喜歡的,例如九層塔醬爆茄子和豆鼓苦瓜。直到現在,他仍有種不真實感,心仍存着喬治會忽然跟他說,“你被騙了,我跟你鬧着玩的。”的想法,可是眼前的人毫不猶豫地吃完,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這讓他心中小小的希望瞬間破滅。

金經理點了根煙,白色的煙霧飄騰,迷離了眼。“慢慢吃沒關系。”

小禮子很有效率地小口小口快速吃着,絲毫不敢耽擱,因為他知道神仙大人在等他。

拿出一張紙,金經理在紙上寫下喬治的本名:“趙旻治”。

開始第一課。

“記得,你以後叫趟旻治,旻是上面一個日,下面是文,不是民國的民。你今年二十二歲,籍貫臺南縣。這是原本這個身體主人的名字,以後我會叫你喬治,你要習慣這個稱呼。”

“是。”小禮子愣愣地看着紙上三個圖案,雖看不懂,但他聽得懂話中的意思。

總之,他以後的名字叫做喬治,不能叫小禮子。

“我的名字叫做金勇軒。你直呼我的名字就好,以後不準叫神仙大人。”金經理在白紙上再寫下自己的名字。“這樣有沒有問題?”

三個圖案旁邊又多了三個圖案。

“……有。”

金經理幾乎懷疑自己耳朵聽錯,“有什麽問題?”

“勇、勇軒……我……我不識字。”小禮子喊得很忐忑,對自稱我和直呼神仙大人的名字都讓他很不習慣,這完全違背他下對上的認知。

清朝時對太監的控制十分嚴格,嚴禁太監識字,為防止太監擅權幹政一事發生。

聽到小禮子這麽說,金經理瞬間石化。

老天爺是要怎麽考驗他?

不識字……金經理已安排好所有事情,包括如何讓小禮子适應這未來的世界,待他能獨立,自己就能放手甩開包袱。

但怎麽也沒想到小禮子居然不識字,若是被鬼附身弄成白癡也就算了,金經理可以直接将人送到贍善院花錢了事,眼不見為淨。可是若一個長得很帥很好看的人,不會寫自己的名字,連鈔票上的人頭也不識得,出門只有被當肥羊宰的份。

“喬治。”

“啊……在!”小禮子愣了下,才醒悟過來這是現在自己的新稱呼:喬治。

在個屁,金經理忍不住在心中飙出髒話,事情遠比他所想的還麻煩。普通人被叫名字時,根本不會這樣回答。去掉“奴才”、“小的”這樣的自稱,小禮子的言行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奴才。

若是小孩,繳學費給學校帶,早晚也能識字,可是喬治這麽大個人,沒辦法丢到學校啊,金經理面色苦惱,苦思着該如何着手,小禮子靜靜地在一旁聽候命令,眼眺鼻,鼻觀口,就像泥塑人偶般,瞧得他禁不住又搖頭,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恨不得一拳打過去。

這協助獨立計劃施行只有一個字:難。

龔師父左手按着快速鍵,右手移動滑鼠,在24寸液晶屏幕的完整呈現下,游戲場景的氣勢顯得更為磅礴,裏頭的補師雙手高舉施放技能,正在為夥伴們補血回複HP。

“男處是我”:蟲,還有我:快來救我啊……嗚嗚。

“騎蟲甩尾”:靠!你血也掉得太快了,真當我是奶媽啊。

補師就是戰場裏公認的奶媽,有娘罩的孩子不怕死。

龔師父快速鍵連按,瞬移到“男處是我”旁。游戲裏啥怪的ID都看得到。

腦筋放空地移動角色,這兩天他翻遍家中古籍,尋找“納蘭國師”的蹤影。依那位太監小禮子所提供的消息找尋,清朝的欽天監救代以來,确實是由正黃旗納蘭一氏的血脈掌管繼承,為皇帝觀天祈一禍,避災解厄。

午夜11點37分,在衆人合擊下,BOSS的血量終于耗盡被捕獲。

午夜12點l0分,當大家擲骰子瓜分寶物時,電話響了。

“爸,你時間算得真準。”年輕的龔師父接起電話。

“還不知道你這個時間會幹嘛的話怎麽當你爸,這幾天會有從大陸寄去家裏的包裏,收到後将箱子拆開,幫我把裏面的符紙一一攤開收好,別讓它們受潮了。”

“我知道啦,反正符紙比你兒子重要!”

他老爸最喜歡帶着老媽到大陸各地旅游,搜尋古代符紙、符令或五術典籍。

電話的一方換成溫柔的女聲。“三元,三餐有沒有正常吃?玩游戲要有節制,別一餐沒一餐的。你從小視力差,別再惡化了,別老熬夜,長期下來對身體不好。”

“媽,別擔心,我現在游戲都偶爾才上去,沒買點數了。”龔三元很心虛地吐了舌頭。

“那就好,我和你爸下個月就會回去了,店裏沒生意上門沒關系,把家顧好就好。”老婆這句話引起老公大人的抗議了,怎麽可以這麽不實際,有錢行四方,無錢穴身寸,想出門都舉步維艱啊。

“好,客人上門我就往外推,說龔師父不在。”

元氣的吼聲響徹話筒,“小子,你敢!”

“掰掰。”見電話換人,龔三元馬上機警地挂掉。與雙親通話間,屏幕上的作戰夥伴們已一一離開副本,今晚游戲的冒險宣告結束。

紫焰騰龍……這玩意兒值得研究研究。

這幾天金經理人也不得閑。

首先是,某人的教育不能等。

“小姐,有沒有什麽給剛入學的小孩子練習書寫和算效的作業簿,可以幫我介紹嗎?”金經理踏進久違的書局,直接向一旁正在整理書籍的店員詢問,這種地方自畢業後他不知有多久沒來了。

能身為男公關的經理,正值壯年的金經理自有一股自信的桃花妖孽氣質,穿着品味更是不落人後,身材高度沒得挑,想當初他二十啷當歲的時候,在夜店裏可是喊水能結凍,威風八面,光喝人家請的酒手端到都會酸。

“是您的孩子要學習的嗎?”女店員難掩欣賞的目光,畢竟帥哥人人愛看,不是每個當爸的都能這麽帥的。

金經理雙腳颠簸了下,“……算是。”

“這本很多家長買,是我們店裏賣得最好的。”到了孩童學習類的書櫃,店員小姐熱心地介紹。

在無言的打擊下,金經理僵硬地微笑,将店員小姐建議的書買下,快步離開前順便買了鉛筆和橡皮擦,還有空白紙。

他的臉已經糙老得像有了孩子的爸嗎?金經理額上隐隐可見青筋,忍住拿出鏡子起來照的沖動。

小禮子從冰箱裏取出飯團。

現在他已經很會拆三角飯團的包裝了。最初剛開始拆的時候,裏頭的飯掉得四處都是。

拿出紙和鉛筆,小禮子跟着三角包裝上的字模拟,一筆一劃慢慢寫着,“團”好多筆劃啊……字醜醜拙拙的,像小學生的字跡,但每一筆劃都嚴嚴整整勾出。

這幾天金經理給小禮子買最多的就是超商的飯團。

工作應酬喝酒收帳,下班都已淩晨四五點,人都醉了個六七分,金經理哪還有心去幫忙張羅三餐,直接在超商買飯團和面包,一買就是滿滿的一大袋。

金經理為喬治租的地方,本就為包養用,兩人并未住在一起,只有需要的時候金經理才會過去。現在喬治剛過世不久,連頭七都還沒做,人情義理上他也不好将人丢下,怕會遭報應……

縱使再無法置信,現在喬治的軀殼的的确确地住了另一個靈魂,但靈魂等于鬼,金經理光想到腳底都毛了,雖說有心想幫助小禮子在這個世界學會獨立,可是一想到兩人獨處,他還是很抗拒。

他一點都不想和鬼獨處,所以若非必要,能不過來他就不過來。

為防接到大樓管理員舉報某戶發出異常臭味的電話,他還是有留下手機,教小禮子使用和如何充電,供緊急聯絡用。

這天,終于來到喬治的頭七日。

規律作息的小禮子在聽到手機響起的第一聲,立即在最效率的時間內接起。

“來幫我開門。”金經理抱着兩大箱物品站在門外。

對手機,小禮子就是簡單歸類為可以聽到聲音的東西,是的,就只是個東西,沒什麽好驚奇的。

有時他會好奇地偷偷看着高樓外的景色,但感覺這些都離他很遙遠,他從未想過日子能用其它種的方式來過。

事實上在十九樓往下看的景色,人看起來就像螞蟻般,就算金經理沒有下令,小禮子也從未想單獨外出,未來的世界對他來說沒什麽不同,沒有産生任何誘因供他想去探索。

日子能安穩,三餐不愁吃,也不須擔心挨板子,甚至還能識字,每天上茅房,執出胯下的寶貝站着尿尿,已是小禮子無法想象的福分。

不用金經理要求,門一開,小禮子看見金經理手上抱着箱子,馬上主動伸手接過。

“先放在客廳。”金經理将門板上。

“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小禮子馬上将兩個箱子搬過去,放好後随即垂手站立,等候下一個指示。

這姿态看得金經理又不禁皺眉頭,連說都懶得說了。

他明白,許多事需要時間急不得,像店裏的阿星,剛來的時候也喝不了幾杯,現在酒量在店裏也排得上名了。

兩個箱子分別裝的是三牲四果,還有三色金和九朵金蓮等,無緣無故提這種東西進來大樓內,有辦過喪事經驗的人一看就知道了,金經理很低調地用箱子裝起來,免得被大樓管理員和住戶看到。

“來,這給你的。”金經理從箱子裏拿出給小禮子的課本。

“啊啊……讓您破費了,小的……”一記眼神掃來,小禮子連忙改口,“謝謝勇軒。”大人、老爺這些用詞被金經理嚴令禁止。

那種“你是好人”的眼神,讓金經理渾身不對勁。看着手上的腕表,八點多。

晚一點會有龔師父介紹的道士過來誦經,這種光怪陸離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今天晚上要做頭七,等會做法事的時候,你切勿發出聲音。”金經理拿出龔師父給他的符紙,點在小禮子的身上。

一聽到又有道士要來,小禮子難掩恐懼。

來的道士年紀約三十上下,看起來很正常,這讓金經理稍微安心,太年輕總讓人感覺靠不住,當然,他們帝王酒店例外,幼齒的肉越新鮮越受獄迎。

“你們把鞋子換掉,穿上包鞋。”道士熟練地換上道袍和帽冠後,開始誦經。“等一下要開始哭,死者回來看到就會知道自己已經往生,不再眷戀世間。”

金經理和小禮子雙雙跪着,誦經間,道士手一揚,白色小粒灑落在玄關,細目一看,是糯米。

沒多久,奇異的事情發生了,在玄板灑下的糯米上出現了腳印,正一步步移動,腳印移動得很慢,似乎很躊躇。

慢慢地,一抹幽影逐漸成凝成人形,眼神帶着迷惘,似乎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喬治……”金經理此時終于打從心裏接受了喬治已經死亡的事實,他流下了眼淚。

小禮子睜大眼睛,怔怔地望着那天天在鏡中都會看到的“人”,第一次與真正的喬治見面。這幾天照鏡子看着這張陌生的臉,也逐漸有點習慣了,至少不會轉頭一看到鏡子中的臉就吓到。

身影落不着地,飄在空中,看到客廳的擺設和道士,喬治茫然的眼神聚焦,終于體會到一個事實。

“經理……我死了嗎?”

金經理難過地點頭。

“沒想到……我就這樣走了。”喬治苦笑。死前的記憶一一回到腦海,誰能預料下午出個門,被掉落的椰子樹葉打到,回家後沒多久就這樣死了。

“你想要什麽,有什麽心願未了的跟我說,我會努力幫你做的。”金經理允諾。

“……算了,別忘了多燒點紙錢給我。”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可說的,棺材只裝一種人。活了二十二年,擁有物質和存款,可是當死了,這些都帶不走。

“會的,我一定會做到。”金經理疊聲答應。

喬治眼神複雜地望着這四年來與他最親密的男人。四年來,寵着他,讓着他,這段用金錢維系的愛情,并沒有他所想象的那般無情,連在死後幫他找道士來誦經送他一程也是他,其它的……已經沒有其它了。

喬治向前舉起雙手,想給金經理最後的擁抱,卻發現手穿透了身體,他苦笑。

不甘心又能如何,時候已到,千言萬語到最後只剩下這個期吩。

若有來生……再相見……

在不斷複誦的經文裏,喬治的身影漸漸消失。

“放下吧,福緣好,他下輩子自能找個好人家重新投胎。”道士輕輕地道。

“嗯……”金經理輕籲了口氣,難掩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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