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2(3)
2014.2(3)
梁桉一給的定位,狄玥轉到地圖軟件裏去看。
這個位置她大概是知道的,是個高端住宅區,挺有名。
早些年這地方剛開盤時,家裏人在某個早餐時間讨論過。不過,不是讨論建築上的設計美學,而是套用他們的經濟學理論去談商業價值。
狄玥之所以有印象,是因為那天早晨,祖父和父親因為觀點不同,直接在飯桌上吵了起來。
祖父氣得摔了手裏的財經雜志,力氣之大,殃及一杯無辜的熱牛奶,杯子碎得清脆。
狄家人也不總是團結的,吵架時常有。
都是高知,各執己見,誰都不肯妥協,固執得很。
祖父沒出過國,所有學業都是在國內完成的。
狄玥的父親不一樣,他從研究生起就在國外,讀過博士之後才回來。
在這一點上,父子倆常有分歧,每次吵架祖父都要把這事情搬出來講。
而且毫無例外,提到父親當年執意出國留學,就一定會提到狄玥的母親。
不是溫大畢業的高材生繼母,是她的親生母親。
“你以為自己喝過幾年洋墨水就可以自以為是?!在我面前充胖子,你還嫩了點!”
祖父拍着桌子,桌板被拍得啪啪作響,好在是實木材質,足夠結實,不至于散架,
“你真要是那麽厲害,當初為什麽找個舞女結婚!”
狄玥瞥見,家裏的阿姨幾乎是墊着腳尖、屏息從盛怒的祖父身邊飄過,像按了靜音鍵,難為她收拾掉玻璃碎片也能悄無聲息,然後又用抹布,擦掉了地上的奶漬。
空氣裏留着牛奶的甜膩乳香,祖父還在罵:“眼皮子淺的玩意兒,丢我狄家的臉!所有人都知道那舞女和別的男人跑了,拿走你的錢不說,還給狄家留了個累贅!”
狄玥眼觀鼻,垂着頭吃飯,全當做聽不見。
就好像“累贅”這詞兒,說得不是她。
那天早晨,財經雜志就攤開在餐桌上。
銅版紙上印着新樓盤的高清照片,很美。
能不美麽?
簡介裏都說了,那塊寸土寸金的地皮是頂尖建築設計事務所接的,室內裝潢請了國際上教父級的人物親自操刀,叫什麽喬森什麽羅伯特......
後面的內容被牛奶打濕,皺起來,看不清晰。
也沒必要在當時就看清晰的。
有些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此刻,照片上的樓盤已經出現在狄玥視線裏,投光燈照亮樓體,霾色都掩蓋不住的典雅。
出租車司機見她探頭去看,以為她是着急,提醒她:“姑娘,別急了啊,馬上到,喏,瞧見沒?前面發光那幾棟就是了。”
司機師傅人很好,說話也和善:“您要去的那棟啊,在這社區的東側,我現在給您繞到東門去,您啊還能少走些路,省點時間。”
“謝謝您。”
“再有個三分鐘,準到!”
狄玥感激地回頭看了司機師傅一眼。
老師傅是當地人,講話有着和狄家老一輩人相似的口音,但比起他們,司機師傅有人情味兒多了。
她想,如果她的父親是這樣一位普通的、熱情洋溢又善良的出租車司機,也是很好很好的。
車子繞着小區行駛。
2月份的北方,各類植被還未複蘇,僅僅能從枝幹間隙間隐約窺見,外牆上層層疊疊爬滿爬山虎的根莖。
也許春暖花開時,這裏真的會很美。
只是,還傘的借口只有一次,待春暖花開時,估計沒機會再來了。
手機裏和梁桉一互通的信息,停留在半小時前。
上出租車後,狄玥曾給梁桉一發過消息,說她大約20分鐘才能到,他回複說“好”。
過了晚高峰,夜裏的燕城本是不會堵車的,但不巧,路上遇見某街口查酒駕,車子一輛一輛被叫停在路邊吹氣,連出租車都不放過,耽擱了些時間。
現在已經超過半小時了,她才剛剛到。
作為遲到的人,狄玥心焦得很,反複看手機上的時間,也反複查看她和梁桉一的對話框。
梁桉一有他的風度,并沒發來信息催過她,狄玥稍稍寬心,可又隐隐覺得,是不是他對今晚這一約,并不夠重視?
其實今晚的約見,兩個人應該都有些心知肚明。
成年男女,大半夜的約在住宅相見,難道真的會是為了一把劣質雨傘?
車子離東門越來越近,狄玥本來沒有緊張的,她現在的心情非常不錯。
讀本科時,她曾偷偷曠課過一次,也沒做什麽特別的,只是坐在學校楓林裏,看秋風輕拂紅葉,聽風和樹葉間簌簌的悄悄話,看落葉像一封火紅的信箋,飄至她面前。
那天她看什麽都是好的。
而今夜的愉悅,和那天相似。
美國社會心理學家馬斯洛,有一個著名的需要層次理論。
他把人的需求分為五個等級:生理的需求、安全的需求、歸屬與愛的需求、尊重的需求、自我實現的需求。
這麽多年來,狄家一直想要讓她只專注于“自我實現的需求”,過于變态。
現在,她要去滿足自己低級的生理需求了。
怎麽說呢,有種逃出牢籠的快樂。
狄玥甚至對着夜色,微笑着、理智地分析起梁桉一這個人。
他一定不是和她有什麽靈魂共鳴,soul mate都是胡扯。
她自己确實因為跳級的事情,比同學年紀略小一些;也确實因為被逼着上進,絕大部分時間都停留在校園中,囿于象牙塔。
但她不是天真的傻子。
計算機術語裏有一個詞,叫做“向下兼容”。
把計算機程序更新到最新版本,老程序時存儲的文檔仍然可以使用。
狄玥猜想,類似這樣的事情,梁桉一大抵經歷過二三。
在感情方面,他是比她更高級的系統,所以“向下兼容”,面對她的別有用心,他顯得十分從容,且合她的拍,讓人有種共鳴的錯覺。
梁桉一一定是個情場高手。
她是看過他的證件的,他長她幾歲,這多出來的幾年大概不是白活的。
既然他這麽淡定,她也得表現得差不多一點。
對梁桉一的好感當然是有的。
可是,流緒微夢,這其中摻雜了太多莫名,那是她沒有經驗的情愫,是她的盲區。
所以狄玥把自己想得有點卑鄙了。
她以為自己把梁桉一當成擺脫枷鎖的棋子,以為自己只是在為自己争取喘息的空間......
狄玥忘了,世界上還有“紙上談兵”這麽個詞兒。
腦子裏正這樣分析着,出租車停在門外,她無意間擡眼,自車窗向外看,然後整個人都愣住了。
窗外,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小區門口。
霧霾很重,梁桉一戴了口罩。
他沒穿外套站在外面,兩只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看上去像是很随意地從家裏出來,到外面來等她的。
有那麽一刻,理智是失靈的。
分析了一路的那些東西轟然倒塌,狄玥都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突然懵起來。
她火急火燎地付了車費,連謝謝都忘記和司機師傅說,也忘記幾分鐘前,她還希望和善的司機師傅要是她父親就好了。
狄玥慌裏慌張跑着到梁桉一面前,氣息還未喘勻,馬上解釋:“不好意思,路上遇見查酒駕......”
天氣還是冷的,呵氣成霜。
梁桉一估計等了有一會兒,這人皮膚白,被夜風吹得耳郭泛紅,卻沒有半句怨言。
狄玥沒帶雨傘。
他也沒有問到那把傘。
兩人心照不宣。
狄玥随梁桉一走進小區。
入樓門前,他站定在她前面,按那些數字鍵輸入樓門的密碼。
樓門框架是亮面的香槟金色,被擦得锃亮,映照出她的身影。
狄玥看了半秒,突然緊張得要命,垂頭瞧瞧自己這身普通的裝扮,手裏拎着的居然是學校發的白色帆布袋子,她一時對自己無語。
起碼穿件成熟點的衣服來啊。
自己之前到底在想什麽啊?
胸腔震蕩得厲害,心髒像吃錯藥了似的,橫沖直撞。
進了電梯,狄玥更緊張,反觀梁桉一,他還是那副樣子,按過電梯後,兩只手仍然插回褲子口袋裏。
約見的目的雖然不怎麽純潔,但從見面起,梁桉一沒有任何輕浮下流的舉動。
他甚至提醒她:“我住A7棟,7011,可以給你信得過的家人朋友發信息說一聲。”
狄玥怕他看出來自己緊張,假借咳嗽掩飾了自己吞咽的小動作,然後故作輕松,開始仰頭打量電梯頂棚的裝潢。
梁桉一覺得狄玥這姑娘挺有意思的,是她想要過來,見了面又緊張成這樣,好像他能吃了她似的。
見她緊抿着唇,仰頭看頂棚,他也跟着瞥了一眼。
電梯是複古西洋風,頭頂那盞再普通不過的黃銅底座雕花燈,快要被她看出花來了。
他再不開口,她估計要杵在這兒,把花燈上有幾條壓褶紋理,都給數得明明白白。
也許是感應到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狄玥也轉頭,看向他,眼底都是慌張。
梁桉一無奈地搖搖頭,怕她尴尬,抛了個話題:“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哦!對,我叫狄玥。”說完這句,又沒話了。
梁桉一笑了一聲。
他這聲笑,激起了狄玥某種勝負欲,她也找了個話題:“你......經常帶只見過兩三次面的女孩兒來家裏麽?”
她自己可能也意識到這問題的冒失,問完,沒等梁桉一開口,狄玥的臉“轟”一下紅了,擺擺手:“抱歉,當我沒問吧。”
“不經常。”
梁桉一沒說,實際上,這是他見她的第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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