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2(6)

2014.2(6)

室溫很暖,落地窗挂着薄霜。

那盞立在茶幾旁的燈,光線微弱,不足以照亮梁桉一家偌大的空間,即便有爐火幫忙,近三分之二的陳設仍然浸在搖曳的昏暗中。

狄玥感覺自己和梁桉一間的距離逐漸狹窄,鼻畔洗發水與沐浴露混合的味道,究竟來源于他們中的誰,已然分不清。

他這樣靠過來,幾乎要擁住她似的。

狄玥當然緊張,僵硬地維持着捧書的動作,想要含蓄,偏偏難以抑制,還是亂了呼吸。

心裏惴惴不安地想着:

如果他吻過來,她需不需要張開唇呢?

“叮——”

身後傳來清脆的玻璃碰撞聲,狄玥一怔,見梁桉一把兩支線條優雅的高腳杯,從她身後拿了出來。

原來他探身只為取物,不是要對她做點什麽啊。

隐匿在黑暗的角落忽然傳出蟲鳴,是蟋蟀的聲音,逼真得像是春日提前複蘇。

梁桉一這會兒已經和她拉開距離,捏着兩支高腳杯,正向杯子裏傾入紅酒。他偏頭看了眼蟲鳴的方向,神情也有些意外,淡笑:“已經很多天都沒響過了,還以為壞了。”

狄玥哪裏知道他家裏的玄機,驚疑地問他是否養了蟋蟀。

梁桉一笑着說不是,他帶她過去看,那是他早些年從國外帶淘回來的一座挂鐘:“上個世紀末的老物件兒了,時靈時不靈的,修過好幾次,前陣子一直不響,誰想到,今天又自愈了。”

他家裏像個收藏館,擺放着各種年深月久的舊式物品。

也許每一樣都有它們自己的故事,讓這屋子充斥着一種富有年代感的情調。

這和狄家太不相同。

狄玥家裏住的人并不少,對門就是姑姑家,樓上的房子住了稍遠些的親戚。人氣是挺旺的,但沒有煙火氣。

哪怕人來人往,她也時常感到冷清,因為一切布置太過功利,都是為了提高各方效率。

祖父說,舒适的環境伴随而來的,只能是懶惰。

唯一奢侈的實木餐桌,也是被他吃飯時拍翻了幾次桌子後,才換上的。

就算是狄玥自己的書房,也不能随心所欲。

她的桌椅都是依照教師辦公室那種規格置辦的,鐵皮桌上只允許出現專業書籍和資料......

曾有上千個夜晚,狄玥太陽穴塗着防止瞌睡的風油精,疲憊地擡頭,去望書房窗外的月亮。

只覺得月光冷清,不近人情。

這是一個和以往都太不相同的夜,窗外無星也無月,只有一片望不到盡頭的霾。

狄玥站在剛報過時的舊鐘表前,看着雕花黃銅秒針一下下挪動,突然有些惶然,生怕眼前的惬意,會像辛德瑞拉的水晶鞋,午夜12點一過,就要失效掉。

梁桉一适時遞來紅酒杯,喚了她一聲:“狄玥。”

回神時,梁桉一正盯着她看。

他眉心微微蹙着,薄唇輕啓,似乎有話想和她說。但最終他什麽都沒說出口,只是在抿過紅酒後,擡起手,幫她理了理睡衣的領口。

這動作太暧昧。

狄玥都要以為接下來會有一些事情,順利成章地發生,可梁桉一只是收回手,招呼她回到壁爐旁。

漫漫良夜,他似乎有得是耐心,不談風月,只同她品酒,還貼心地問她要不要聽點音樂。

得到肯定的答複,梁桉一便去調試他的古董黑膠唱片機,他眉眼低垂,很認真,只有在選唱片時,才回頭多問了她一句:“小野麗莎怎麽樣?”

狄玥不認識,只好含着紅酒胡亂點頭。

然後在小野麗莎慵懶深沉的歌聲中,柔馴地配合着梁桉一的節奏,無論他問起什麽,她都有問必答,還以為這是出來約的常規流程。

“狄玥,你多大?”

“21歲。”

“是今年本科畢業?”

“不是的,今年我研二了。”

“什麽專業?”

“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學。”

那會兒狄玥認為自己表現得成熟極了,回答簡練又自然,這簡直是天衣無縫,絕不會像是第一次。

可她不懂,沒有人出來約,是從談心開始的。

又不是談戀愛,不會那麽拎不清的。

真正經常約的人,過程越簡單越好,飯最好也不要一起吃。很多人連夜都不過,各取所需,解決完生理需求就散夥。之後無論何時何地再碰面,絕不會迎上去打招呼說認識。

能簡簡單單走腎的事兒,誰會去走心啊。

或許是酒精作用;或許是想要彰顯一下自己莫須有的經驗;也或許,只是梁桉一和他的家太令人松弛。

喝着喝着,狄玥反倒不用梁桉一問了,竹筒倒豆子似的,自己說起來。

她給梁桉一講她的“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專業”;

講她祖父拍桌子,筷子蹦起來戳到他自己時,她簡直爽爆了;

也講高中跳級後進到的那個恐怖班級。

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各種怨氣,都統統講出來:“你都不知道那個班級多吓人,連課間都沒有的,不上洗手間就必須坐在自己的座位學習......”

狄玥第一次和人說這麽多心裏話,吐槽起來不分時間線,想到什麽說什麽。

可是講到那些不快樂,最最避不開的,就是她小學三年級那次,那是她永遠也過不去的耿耿于懷。

因為在她心裏,她被停掉的不只是課外活動小組。

那只是個開端而已,在那之後的每一年每一年,她都不會再有娛樂的機會。

永遠也沒有。

狄玥的手臂架在茶幾上,雙手捧着臉頰,微醺地望着梁桉一:“學校組織看電影,你知道麽梁桉一,初中部三個年級都走光了,每個教室都空的,只有我,只有我一個人留在老師辦公室裏,跟着他們安排給我的外教老師,練習口語。”

酒瓶裏的酒很快見底,說到這裏,狄玥哭了。

最初落淚時,她理智尚存,還惦記着要克制克制。

可梁桉一走過來,蹲在她身邊,只是抽了餐巾紙給她,狄玥一下子就繃不住了,哭得越來越兇。

人都哭得幾乎喘不過氣,還不忘在倒豆子,可見怨念真的是很深了:

“我最羨慕別的小朋友可以買零食,然後有一次,我偷偷拿了應該用來買書的錢去買零食,也不知道是誰那麽欠,把這事兒告訴了我姑姑,她還揪了我的耳朵......”

梁桉一突然問道:“揪你耳朵的姑姑,是在醫院那個?”

“啊?哦,對的,她是學醫的。”

那是她最小的小姑姑。

早些年狄玥剛到狄家時,小姑姑得知狄玥一首古詩都不會背那天,活像見了個傻子,站在客廳裏刻薄地對她父親說:

“哥,她怎麽什麽都不會啊?”

“趕明兒你帶她去我們醫院測測智商吧,讷讷的,話也不愛說。”

“這孩子要不是腦子有問題,蔣絨絨怎麽不要她呢?”

“還是去查查,保險。”

可恨的是,後來她真的被人安排去查了智力。

“她最壞了,不是個東西!”

狄玥太激動,完全忘記了自己挪用買書錢時,也不過才小學,根本不認識梁桉一。

而梁桉一,也應該不知道她的姑姑才對。

那天晚上哭了多久,狄玥自己也記不清了。

但她顯然是哭得太過分,把梁桉一的興致給哭沒了,人家壓根兒沒碰她。

後來想想,狄玥感到十分抱歉。

人家請她吃飯請她喝酒,給她放音樂聽,還陪着她哭哭啼啼到淩晨,結果什麽都沒做成,真正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難為梁桉一還選了間挺舒适的客卧給她,送她進去,讓她好好休息。

真的只是休息,因為他們不同房,各睡各的。

隔天睡醒,狄玥當然懊惱得要命,坐在梁桉一家的床上努力揪着頭發回憶,試圖想起自己到底有多離譜。

可懊惱歸懊惱,真的去回憶時,腦海裏浮現的,卻總是那樣一幀畫面:

那時她已經快要哭好了,只剩下偶爾一聲半聲的抽泣,淹沒在小野麗莎動人的嗓音中。

她拿了餐巾紙,胡亂給自己擦抹眼淚,邊擦邊啞着嗓子問:“梁桉一,這首歌真好聽,叫什麽名字?”

“《Fly me to the moon》。”陪她熬了一夜,他的聲音也有些發啞。

梁桉一本來是陪在她身邊安慰的,可他擡眼,悠地笑了一聲,握住她的手腕制止說:“好了,別再擦了。”

狄玥不明所以,頂着兩個腫眼泡茫然地看他。

梁桉一就笑着說,你擦得也太用力了,眼皮都紅了,上面都是紙巾碎屑。

也許是擔心那些紙屑進到她眼睛裏,“閉眼”,說完這句,梁桉一湊過來。

桌上兩支空酒杯和一支空酒瓶,梁桉一摘掉的眼鏡疊在詩集上。

那首《Fly me to the moon》唱到了尾聲,梁桉一的氣息輕淺地拂在她臉上,狄玥沒忍住,睜了一只眼偷看——

黎明将近,室內有了熹微光線,他們的影子被落地燈投在地板上,朦朦胧胧,藏于一片散尾葵葉片的斑駁。

借着錯位去看,就像是他的影子湊近了,在親吻她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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