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2(7)

2014.2(7)

也只能坐在床上怔這麽一會兒,狄玥沒時間耽擱太久,匆匆換好了自己的衣服。

星期一,上午10點鐘她是有課的。

昨夜的行為她已經很抱歉,沒想着要再麻煩梁桉一,打算就這樣不吵醒他,自己悄悄走掉。

等中午或者下午,大概他睡醒的時間,再發信息表達感謝和歉意吧。

一樓空間裏窗簾密閉,壁爐已熄,一片蒙蒙的黑暗,好像夜晚還未蘇醒。

憑借着殘留的記憶,狄玥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帆布包,抱在懷裏,又蹑手蹑腳地走到門邊,去換她的鞋子。

這地方附近是沒有地鐵站的,狄玥翻出手機開機,腦子裏光想着“我需要打車回學校”,完全忘了自己當時是為了躲避繼母的轟炸才關機的。

等她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手機屏幕在她按過啓動鍵後,盡職盡責地亮起來,運營商的logo活潑地跳躍着出現在上面......

果然,下一秒信號滿格,數十條信息同時湧入,嗡聲連成一片。

狄玥自己都驚了一跳,又有些慶幸短信是震動提示,不用吵醒梁桉一。

“要走了?”

客廳的昏暗中忽然響起梁桉一的聲音,随後“滴”的一聲,所有窗簾緩緩向兩側敞開。

晨光驀地闖入室內,狄玥不适應地眯縫了下眼睛,再睜眼時,她發現梁桉一姿勢伸展,躺在墨綠色的皮質大沙發裏,剛放下手裏的一方小遙控器。

“你怎麽...睡在客廳?”狄玥疑惑地問。

梁桉一還沒太清醒似的,半阖着眼睑,擡手指了指桌上的礦泉水:“下來找水喝,懶得再回二樓去,就直接躺這兒了。”

“哦。”

狄玥拉着人家哭到黎明,自知是害梁桉一休息不好的罪魁禍首,這會兒很是羞赧。

她提上鞋子,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昨晚多謝你,那......我走啦?”

“我送你下去。”

梁桉坐起來,拿了瓶新的礦泉水擰開,丢給狄玥,然後拿起自己那大半瓶,仰頭喝了兩口才站起來,“走吧。”

這棟樓離大門不遠,昨晚狄玥來時,有意無意地也記了些路,本想客氣客氣:“其實不用你折騰下去送我一趟......”

說話間,她瞥見梁桉一從玄關的櫃子上摸了一本書夾在臂下,只當他是出門有其他事要做,後面的話便沒再繼續說。

兩人并肩在電梯時,梁桉一看了眼她的帆布包,提醒她:“電話。”

手機屏幕透過布面,映出一塊長方形的光亮。

狄玥知道,一定是繼母打來的,搖搖頭:“不用管它,是我繼母。”

“夜不歸宿的擔心?”

有了昨夜的那些傾訴,狄玥也不把梁桉一當外人,很自然地吐槽,告訴他說,擔心可能是有的,但擔心得不是她的安危,是擔心她不聽話不乖順不上進。

當然了,更多的是擔心她星期三的“相親活動”不配合。

她說完,在電梯金屬壁的反映裏,看見梁桉一眉梢輕揚。

到了大門外,狄玥的車子還沒來。

她遇上了早高峰,不遠處一個路口擁堵标紅,出租車堵在那邊,軟件上面顯示了還要7分鐘才到。

梁桉一也沒走,就站在她身旁,不知道在想什麽。

昨夜的霾色已經退去,藍天上嵌了幾片浮雲,飛機劃過,留下一道筆直的白色尾跡。

風有些冷清,保安都回到門衛室去躲暖,大門外只剩他們兩個。

梁桉一突然說:“我去下門衛室。”

“嗯。”

也就不到兩分鐘,梁桉一又夾着他那本書,大步從門衛室出來了。

這人完全不像是一夜沒睡的樣子,微風拂起他額前的碎發,他笑着,舉起三根手指:“姑娘,憑着這一輪皎潔的月亮,它的銀光塗染着這些果樹的梢端,我發誓。”

風流倜傥不過如此。

狄玥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有點茫然地想,大白天哪來的月亮?

可當她對上梁桉一隐隐含笑的、認真的眸色,恍然間想起,他說的這句,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臺詞。

昨夜她曾哭唧唧地提起過數件心酸往事,其中有一件,就關于《羅密歐與朱麗葉》:

那是狄玥中學時的某次藝術節,每個班級都要出一個集體節目。

大合唱、詩朗誦之類已經太過平常,班級的文藝委員苦思冥想,最後興致勃勃,捧來了莎士比亞的這本經典劇本。

那天下午的課間,同學們興高采烈地讨論着劇情和角色。

更有男生拿起文藝委員打印好的劇本,故意粗着嗓子念羅密歐的臺詞:“哦,‘我借着愛的輕翼飛過園牆,因為!磚石的牆垣是無法!把!愛情!阻隔!的~!’”

陰陽怪氣完,男生把劇本丢給文藝委員,倒回他們那群男生堆裏去。

還要爆笑着欠嘴:“哎我天,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肉麻死了。”

文藝委員那天一定是瞪了眼睛的,手裏的劇本把課桌拍得“啪啪”響:“你有病啊!就你還在這兒品頭論足上了?誰說讓你演羅密歐了,也不去照照鏡子,就你那德行,也就配演一棵樹!”

最後,那個沒品味又搗蛋的男生,真的被分配飾演了一棵樹......

但那些嬉笑熱鬧,統統和狄玥無關。

即便是集體節目,全班每個人都必須有角色,家裏也有人很早就和校方打過招呼了,同學在班級彩排時,狄玥都會被叫去教師辦公室裏學習。

藝術節那天,有個突發狀況,飾演樹的男生突然拉肚子,直接送醫務室挂水去了。

班級裏每一位同學都有角色,沒人能替代他,文藝委員匆匆跑來辦公室,拉走了正在背題的狄玥。

那棵男樹定妝時,文藝委員為了打擊報複,妝容設計得超級醜,要塗一臉的屎褐色。

狄玥喝多了和梁桉一抱怨說:“太難看了,再有機會我不想演樹了,我要演女主角的。”

那只是她酒精作用下的一句吐槽,說完自己幾乎都要忘記了。

可梁桉一記得,提醒她:“第二幕,第二場,凱普萊特家的花園。”

他給了她一個當女主角的機會,狄玥也就真的磕磕巴巴地把朱麗葉的臺詞說出來一些:“不要...對着月亮起誓,它呃,它是變化無常的,每個月都有盈虧圓缺。”

“那麽,我指着什麽起誓呢?”

“......”

狄玥想了一會兒,忽然對着梁桉一吐了舌頭,她笑起來:“後面的臺詞我忘記啦,我是個不合格的女主角,謝謝包含啦。”

這是梁桉一見狄玥以來,她神情最靈動最輕松的一刻。

她迎着晨光,笑起來眼睛亮亮的,昨夜哭得狠了,眼皮有那麽一點腫,但還是很好看。

居然還有一枚平時看不出的淺酒窩。

狄玥見梁桉一擡起手,看了眼腕上的手表,還以為他是等得不耐煩,也跟着拿出手機,看了打車軟件。

上面顯示她的車還有不到1分鐘,然後,那輛車子就停在了她面前。

司機師傅降下車窗,報了她的手機尾號。

“對的對的,是我。”

狄玥上了車,還沒等關門,梁桉一忽然把他臂下一直夾着的那本書丢給她。

他說:“送你的。”

怎麽還有禮物?

這太客氣了吧?

明明他們之間,什麽也沒發生,最暧昧的時刻,也不過是他走上前,用指尖夾住她睡袍的領口布料,幫她遮住了春色。

狄玥想,也許這是梁桉一的個人習慣。

既然人家要送她,她也不便推辭,說了聲“謝謝”,系好安全帶,揮揮手,同梁桉一告別。

出租車駛離這條街,狄玥又回頭去望,明知早已看不見任何想要入眼的事物,還是徒勞地一連看了好幾眼。

窗外景色不斷從眼前劃走,那些還沒遇到春風的禿柳條毫無美感地晃動着。

其實狄玥是有些失望的。

也許在自己都沒留意到,潛意識裏她希望梁桉一對她的感覺,是異性的暧昧與欲念。

而不是把她當成一個可憐蟲,告別時的禮物都正正經經,只是一本書籍。

如果可以,她想要穿越回“凱普萊特家的花園”,回到他們以臺詞對話的時候,并用那一幀來做告別。

起碼那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句子,還能有點情愫的遐想。

心裏無聲地一嘆,垂頭去看懷裏抱着的書。

梁桉一送給她的,是索爾·貝婁的一部長篇小說。

仔細看才發現,書裏是夾着便簽的。

是特地寫給她的便簽?

可是,他什麽時候寫的?

心髒又開始“怦怦怦”地跳。窗外搖曳的禿柳條,好像也不是全無姿色嘛。

狄玥按照便簽夾着的位置,翻開書籍內頁。

那一頁上,有一句話用墨藍色的鋼筆劃了橫線——

“知識如果與生命斷絕了關系就與疾病無異。”

這仍然是一句安慰她的話,可是狄玥已經不再感到失落了。

因為便簽上,有一行用普通黑色簽字筆寫下的另外一句話。

梁桉一寫的是:

下次來,記得帶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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