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結親大典
二月十五,天清月明,諸事皆宜。
禦道劍門于此日大開東、西、南三座山門,擺千裏鲛珠,白光輝映;又布星羅劍陣,星辰閃耀。劍門弟子素衣斂劍,各自別一根花枝于腰間,往來行走不斷。
這般興師動衆,熱鬧熙攘,只為了沉陵尊君結親一事。
沉陵尊君要結親了。
這消息委實突然,聞聽消息者,無論何種境界,都是愕然良久,還未等琢磨過來,就已心神恍惚地拿着請帖,赴宴參加結親大典來了。
不為別的,實在是請帖上的大典日期太近了,容不得多做思慮,就連備禮都要急趕出來。
能受邀前往尊君大典之人,無不是山門之長,一方大能。備禮籌謀需時間,擇選同行弟子、交待門內事務更需仔細安排,等到大能們忙過幾日,就又要急匆匆禦上法寶趕往劍門。
以至于踏入山門,他們才恍然驚覺——竟是還不知曉尊君道侶的來歷?
尊君道侶是誰?
請帖上倒是有名字。
只不過……既不是劍門美人“流螢劍”蘇靈溪,也不是掌門明珠“霜斂劍”初若水,反而是一個陌生普通的名字——雲郎。
修真界何時出了這樣一位人物?
“哈哈哈說起來這樁喜事還是由我促成的呢!”山門外傳來一陣雄渾的大笑聲,須臾間身着錦繡華服的瀾滄宗宗主喜氣洋洋地出現了。
受邀觀禮的長琴谷谷主、空明寺住持與他對視幾眼——恰逢半路相會,于是一道上山。
長琴谷谷主皺眉:“尊君的道侶同你有什麽關系?”
長琴谷中皆為女子,谷主孫真人性格持重,平日裏最為看不上修習風月道的瀾滄宗。她掃了眼瀾滄宗宗主背後跟着的一衆美貌男女,皺眉:“結親大典,方宗主帶着這麽多爐鼎前來,于禮不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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瀾滄宗宗主擺擺手道:“無妨,無妨,他們可都是雲郎的舊友。”
空行禪師:“雲郎?便是同尊君結親的那位?”
瀾滄宗主撫了撫短須:“正是。”
長琴谷谷主當即嗤笑出聲:“宗主莫不是在開玩笑?尊君道侶,如何會同這些玩意兒認識?”
“此事說來話長。”瀾滄宗宗主并未生氣,反而拖長了語調,特意賣了個關子,“幾月前,我路經劍門山下的一座都城,便想挑些薄禮送上山來。兩位應當知曉,我宗門近幾年與劍門有隙,想來也只是些誤會,便想趁此化解了。”
宗門世家,送禮大多是送自家門派的長物。煉器宗門送法器靈寶,陣符世家贈陣材法符。瀾滄宗卻擅長煉制爐鼎,潛心研究風月相合之道,若真按這條規矩送禮,怕是要送出仇來。
“雲郎風姿卓秀,原是我最滿意之材。便将他連同其它薄禮,一并獻上了淩道峰。沒成想,倒成了一樁姻緣。”
孫真人:“……”
空行禪師:“……”
半晌之後,這兩位一派之長艱難出聲:“雲郎……是爐鼎?”
瀾滄宗宗主雖行事放蕩無拘,但還不至于空口說大話。
方宗主正色道:“沒錯,尊君平生護佑蒼生,沒想到私底下也是位重情憐香之人。”
重情憐香?
同一名爐鼎結親?
怕是中了奇蠱惡咒,失了神魂,才會做出這般荒唐舉動……
爐鼎。
修行最次則為鼎。他們甚至連修行者都談不上,不過是被人用藥物改造了身體,空擁有駐身長歲之利,容顏不衰、壽數極增,卻再難吸納天地靈氣,更遑論修煉入道了。
有“仙身”而無“仙能”,取樂逗悶的玩物罷了,一輩子與大道無緣。
孫真人心口一梗:“怎、怎會……若真結了親,運勢牽連,尊君他……”
她嘴邊有許多說辭,臉色變幻不定,最終也沒有把未盡之言說出。雖為一派之長,但若論修為境界,沉陵尊君絕非是她所能企及之人,應當說,這世間,能與尊君平席相對者,寥寥無幾。
求道之路漫漫無邊,結丹築基凝神化虛,小乘之外有大乘,踏入此道,便是一條不歸路。凡人斷庸能,看地位家財;修士分高下,憑的卻是境界修為。
沉陵尊君一劍滌蕩蒼穹,斬作亂群妖于一息間,在白骨堆中進階成聖。他不僅僅是劍門之尊,更是衛道之首,此間世界已無敵手,萬千修士敬之重之。哪怕他現下大張旗鼓地要與一名爐鼎結親,也不會有人在明面上顯露半分不敬。
空行禪師雙手合十,嘆了聲佛號:“多說無益,我們今日已到得遲了,還是先趕去憑虛臺觀禮吧。”
孫真人讷讷不言。
這樣的一位人物,怎麽就選了一個爐鼎做道侶了呢?!
“哼,結親大典,還真是個好時機啊。”
三人及各自所帶随行走遠後,從山壁陰影處現出一名男子。
他擡頭望向遠方憑虛臺——紅绫翻飛,顯眼處張貼了數張碩大的“囍”字,饒是他,都覺得庸俗不堪。
這正道劍修的品味也太低下了吧?
朔燼按下心中鄙夷,攬了攬領口過松的長衫,緩步走到一枚鲛珠邊。
珠光映照出一張鋒利張揚的臉,膚色偏白,眼尾略朝上斜着,一雙金色獸目仿佛蘊藏深潭,流轉間殺機盎然。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不枉他一番籌謀,竟撞上了沉陵結親的日子!
禦道劍門守衛森嚴,既有護山大陣,邪魔難侵;又有上百弟子輪流值守,想要悄無聲息地混進去,實屬艱難。今日沉陵大喜,倒是給了他可趁之機。而且,聽方才那幾人的議論,沉陵的道侶還是位修行困難的爐鼎,若是擄了那雲郎,說不定就能直接上門要挾,讓劍門雙手奉上長青松木!
喬裝改扮、收斂鋒芒,本就不是他一貫的作風。既然有更好的辦法,那他自然不會委屈了自己。金色獸瞳微微發亮,須臾間,長衫男子化作一匹巨大蒼狼,前身低伏略頓,後腿蹬躍,朝着憑虛臺方向疾馳而去。
那三人來得的确晚了,當朔燼趕到并隐身于樹冠叢中後,才發現結親大典已經結好了親,正在開席。
遠遠望去,沉陵尊君坐在主位,他身側坐席卻是空的。
朔燼眼珠一轉,又往場上衆人環視一圈,發覺除了劍門弟子外,就只剩觀禮席上受邀前來的客人了——竟是不見任何疑似“雲郎”打扮的人。
“清鴻崖不愧為醫修第一門,方才那‘解半’燃香,雖只聞了幾息,卻令人身心俱松,舒坦了不少。”
“我們也是沾了尊君的福,才有幸品一品清鴻崖聖香。”
蒼狼雙耳顫動,聽着坐席上的交談聲,精準地捕捉到了一個詞。
解半?
朔燼心神一動,那可是好東西啊。
解半,世間各種毒蠱咒,得聞解半消一半。
清鴻崖五百年煉制,方得三寸的聖香。雖只能解一半的毒蠱咒術,但修道之人,能去一半毒,便是有了無限生機。
他沒想到清鴻崖出手這般闊綽,興許……興許綁了雲郎,他不單能拿到長青松木,還能讓劍門一并将“解半”也交出來。
巨狼甩了甩尾巴,眼底浮現貪婪之色。
天下好物,他從不嫌多。
臺上的修士們還在寒暄,樹上的蒼狼已輕輕一躍,穩穩地落到一側石壁後。
——雲郎不在憑虛臺,真是再好不過。
各方大能齊聚于此,雲郎離了憑虛臺,離了他那位劍斬群妖的道侶,還有誰能阻擋住他蒼狼大王?
等他把那只落單的小爐鼎劫走了,管他沉陵是什麽境界,都得乖乖任由擺布。
思慮間,蒼狼身體抽長,重新化作人形模樣,又想着掩人耳目,将衣衫化作了瀾滄宗弟子的樣式。準備妥當後,他便放出一縷神識,去搜尋那位“雲郎”了。
“師叔祖怎會如此糊塗?長琴谷的孫長琦,斂芳宗的元清仙子哪個不是元嬰期的英才,他……他怎麽卻偏偏挑了個爐鼎!”
神識還未放出多遠,便聽到一道尖利女音。
朔燼好奇地追逐過去,身穿素色長裙的女修揪着路旁的一根紫引藤,望着紅绫翻飛的憑虛臺,面露不甘之色。
“三師姐,別惱了。小心被旁人聽見,惹劍門無光呀。”女修身旁,一名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勸阻道。
女修恨恨咬牙,語氣裏還帶上幾分委屈:“我遠遠瞧着他,只覺得矯揉造作,一個大男人,叫什麽雲郎,平白占人便宜,比蘇靈溪還要會哭、會鬧。實在是……實在是……”
她說到最後,半晌想不出合适的詞,急得險些扯斷了藤。
少年忙接道:“裝、裝腔作勢!”
“對!就是裝腔作勢!”女修長舒一口氣,複又不平道,“師叔祖怎麽會看上這樣的人呀?”
“怎樣的人?”
朔燼想着那兩人修為低微,加上自己還換上了瀾滄宗的衣服,想來可以扮作觀禮随行的弟子,跟這兩個小輩探探雲郎的底。
“呵!”
冷不防從陰影裏冒出一個大活人,女修與少年齊齊倒吸一口氣,面露驚訝。
朔燼笑了笑:“兩位莫慌,我只是好奇。”他頓了頓,又問,“雲郎,是個怎樣的人?”
事關長青松木,蒼狼大王罕見的謹慎,若照他以往的脾氣,就該将人打敗了威逼一番,這會兒輕聲細語,已是給足了長青松木的面子。
誰料那兩人非但沒有半點領情,反而臉色大變。
女修更是吞吞吐吐,許久才說出一句:“你、你還問我?你怎麽穿上瀾滄宗爐鼎的衣服了?!”
朔燼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看來這位女修是對爐鼎有成見了。
爐鼎多為取樂尋歡之用,在正派名門眼中确實上不得臺面,何況這還是位青春美貌的姑娘,想來是膈應瀾滄宗爐鼎,連帶着不給自己好臉色了。
說來可笑,人修總把“憐憫衆生”挂在嘴邊,實則最是愛分三六九等,看不起這,瞧不上那,委實虛僞極了。
朔燼壓下心中不悅,正打算找番說辭,那名女修卻是先一步跺腳:“被你聽到了議論,我無話可說,你要告狀……便去吧!”
朔燼挑眉:“告狀?”這女修莫不是以為自己聽到她背地裏說尊君道侶的壞話,會去跟別人多嘴吧?那還真是多慮了。
人修果然是小家子氣。
女修瞪大眼睛,臉色難看:“你可真是……不知廉恥!太……太過分了!”
說完,便拉着少年小跑着離開了。
被罵了滿頭滿臉的朔燼沉默當場。
不知廉恥?
過分?
就因為他幻化的是一位瀾滄宗爐鼎?
朔燼冷哼一聲,滿臉陰沉。
正道弟子,可真是迂腐保守,見不得半點污穢。早知如此,他就不變瀾滄宗的衣服了。平白被兩個小輩罵了!
可惜不能在劍門大開殺戒。否則憑方才那兩人看他的眼神和說過的話,足夠死上好幾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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