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引狼入室

夜色深重,月星俱隐,巨木峰上樹木密集,黑沉沉一片。樹林盡頭,是一處無邊絕壁,前路盡斷。隔着浮空雲霧,極目遠眺對面,只能望見濃黑色瘴氣。

萬丈深淵,千尺鐵索。

禦道劍門天塹之地,有着當今世上最難闖的牢獄。

鐵索橋入口,數十名金丹期弟子輪流駐守。

忽然,空氣中劃過細微風聲,那聲音極輕,混在山風之中,并不明顯遖鳯獨傢;黑暗中,有身影越至半空,掠過衆弟子,悄然往橋對岸趕去。

同一時刻,駐守弟子拔劍而出,彙成密集劍網,朝着黑影疾追而去。

“警戒!”

為首弟子出言警示,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凝重道:“他上橋了。”

深淵有禁制,妖魔、修士皆無法飛越而過。前往地牢,唯有鐵索橋這一條路。

“師兄,追嗎?”一名執劍弟子上前詢問。

為首弟子搖搖頭:“鐵索難過,若無尊君劍意護體,還有懸崖底下的東西來對付他。”

執劍弟子恍然大悟:“師兄說的是。”

為首弟子又道:“縱然他過了橋,對面還有青平師弟駐守,到時賊人要逃,必會折返回來,我們就留在此處,将人捉住!”

賊人輕易越過他們的看守,直上鐵索橋,可見實力不俗,縱然對面仍有弟子,修為也半斤八兩,能越過一次,自然也能越過第二次。

——唯一的關鍵之處,便在于“鐵索難過”。縱使過了,也必然身受重傷,裏端弟子只需以逸待勞即可。

早年有上古妖獸作亂,被沉陵尊君鎮壓于天塹深淵之中,能口吐烈火與寒冰,重傷過橋敵人,一旦墜下鐵索橋,便會成為妖獸口糧。橋上還布有諸多劍陣,一經啓動,過橋之路必不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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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團濃黑色瘴氣便是劍陣密集、妖獸出沒之地。

以防萬一,橋外弟子釋放信號,以示另一端的同門小心警戒。

又過了許久,橋上卻遲遲沒有動靜。厚重瘴氣阻隔住視線,衆弟子一時也看不清狀況。

執劍弟子道:“師兄,會不會有異變?”

為首者沉思片刻,下令道:“先将劍陣關了,留下兩隊弟子,你們随我上橋看看。”

鐵索橋極為狹窄,行進只容一人,不多時,橋上多了一長排小隊,往雲霧瘴氣中走去。修士腳程極快,穿過瘴氣,很快到達了另一端。

駐守在裏端的弟子都有些驚訝。

“丁瑞師兄,你們怎麽過來了?”

丁瑞皺眉:“方才你們可看到一道黑影過去?”

弟子:“沒有啊。”

丁瑞面色沉沉:“那可否看到我們發出的信號?”

弟子點頭:“自然看見了。我們在此,就是為了攔阻賊人。”

——但是賊人呢?

丁瑞确認沒有看錯方才的黑影,也親眼看到對方上了橋,但他們如今都與另一頭的弟子碰面了,卻沒有找到黑影的蹤跡。

弟子:“你們方才過來,可看到橋上有什麽痕跡?”興許是被守牢兇獸發現,拖入崖底了。

丁瑞搖搖頭:“并無打鬥施法的痕跡。”

弟子:“那倒是奇怪了。”

執劍弟子後退幾步,面露警惕:“妖魔擅長變幻形貌。”

丁瑞眸光微閃,臉上多了幾分審視。

這話倒是不假。倘若賊人修為高深,躲過了橋上劍陣與妖獸,那麽守在對面的弟子就成了他的下手目标。

山間靜谧無聲,執劍弟子的低語自然也被對面的弟子聽見了。

“你什麽意思?我們怎麽可能是妖魔所化?”

執劍弟子縮了縮脖子,不敢多言。

丁瑞道:“是不是妖魔,一試便知。”

能夠駐守禁地的弟子,每一個都立下過心魔誓,立誓之後便會得到尊君一道劍意,可出入鐵索橋,不被妖獸所傷。

丁瑞舉步向前,踩上實地,他身後的一衆弟子也緊随而上,讓出空橋。

對面弟子雖面露不忿,但也知曉輕重,按捺住怒氣,上橋走入瘴氣中,驗明身份。

不一會兒毫發無傷地折返回來,道:“看吧,沒有驚動妖獸。”

——如假包換的駐守弟子。

丁瑞皺眉,深思良久得出結論。

“此事古怪。”

他隐隐不安,黑影去哪兒了呢?

執劍弟子:“師兄,不如我們禀告諸位峰主吧?萬一真有大妖從地牢裏越獄出逃,我們可就是罪人了。”

越獄出逃?

丁瑞仿佛醍醐灌頂,猛然找到問題所在:“走,我們進地牢看看!”

賊人興許早已混入牢中,他們待在橋頭苦思冥想,實則中了對方的故弄玄虛之計!

天塹地牢是一座懸空之峰,更是一座中空之峰。關押惡妖魔修的囚室便在山峰內部,随着一陣“轟隆”響聲,巨大的鎮龍石緩緩往兩側平移,露出一條黑魆魆的通道。

丁瑞走在前頭,忽然停頓腳步:“讓青平帶着弟子嚴加看守。我帶來的人,分散四處,一旦發現可疑之處,立即點燃傳訊符!”

執劍弟子随衆弟子彎腰稱“是”,低頭時,眸中閃過一絲得逞的精光。

這些名門劍宗的弟子,可太好糊弄了吧?三言兩語,就乖乖領着自己進來了。

朔燼輕按了按腰間的辰極劍。

辰極在劍門簡直是個萬能的通行法寶——他曾聽沉陵提及天塹入口有多麽難闖,因而格外小心謹慎,先是用幻化的黑影誤導劍修弟子,再是變幻成落單弟子的相貌,加之言語誘導,輕而易舉地就來到了這裏。

不過這一路行來,他也在賭,賭手中的辰極劍是否有用。

妖獸敗于沉陵劍下,換言之也是敗在辰極劍下。它懼怕沉陵,也許同樣懼怕沉陵的佩劍——這把将它打敗的兇煞之劍,曾是許多妖魔的噩夢。

果不其然,那深淵底下的妖獸半點動靜都沒有。

頂着“執劍弟子”外貌的蒼狼大王暗暗得意,面上卻不動聲色,探查牢室情況時,格外的專注細心。

時值子夜,白虎妖王盤坐于地。由于他犯事未遂,罪名稍輕,因而牢室安排在外圍。他的隔壁是個同樣犯事未遂的鬼修,兩人一牆之隔,平日裏還會提着嗓子交談。

鬼修:“你可聽到外面有腳步聲?”

白虎耳朵微動:“可能又有倒黴鬼被抓進來了吧。”

鬼修:“我覺得不像,腳步匆匆,像是發生什麽事了。”

白虎:“就算有事,也跟我們沒關系。”

鬼修:“……你就一點都沒想法?”

白虎:“你說話這般大聲,啧茲,什麽想法都被洞察了。”

鬼修:“我不提着嗓子,隔着這麽厚一堵牆,你能聽清?”

白虎:“啧茲,別想了,再過三年你就能出去了,萬一節外生枝,說不定,啧茲,那群人修會給你加刑。”

鬼修幽幽道:“你說話漏風?”

“當然不漏!”白虎用力咬下一大口烤羊腿,在嘴裏嚼了幾下,滿足地咽下肚:“這兒的夥食挺不錯,容我吃完再同鬼兄聊。”

鬼修的語氣十分懷疑:“夥食?”

“別吵了,那妖怪明顯是個關系戶。”冷不防第三個聲音響起,是對面囚室的罪友,“你我在此這麽多年,可曾享受過一頓酒菜待遇?”

鬼修沉默了許久,不确定道:“這地方還能……有關系戶?”

白虎适時發出喝酒的聲音:“呵,我與劍門的人不共戴天!”

第三名罪友:“聽吧,吃得多香。”

鬼修:“……”

白虎:“你是哪路人妖魔鬼?前幾日怎都沒聽你開口說話?”

第三名罪友冷笑:“妖有妖格,我不屑與人修關系戶多談!”

白虎又喝了一口酒:“你對我成見頗深啊。”然而轉念想到老狼以身犯險,疑似成了劍修道侶的事,語氣變得遲疑:“不過……我興許真的……唉!”

三個月前,他收到一枚狼印信鑒,知曉老狼打算化名雲郎,利用瀾滄宗混進禦道劍門,自此之後,就再無音訊。他疑心事情可能敗露,老狼兇多吉少,就從虎勢山趕來人界相救,結果卻聽到劍修沉陵要與一名爐鼎結親的事。

好巧不巧,那爐鼎的名字正是他的小老弟朔燼所用化名。

白斛簡直無法形容當時的心情,但本着多年交情,他還是義無反顧地上山了,照着老狼的法子,也扮作爐鼎混了進去。

入獄前與“雲郎”的照面,更是确信了對方的身份。

他與老狼相識多年,對彼此的脾性最是熟悉,震驚之餘,事後也懷疑老狼潛伏劍門,所圖深遠。可無論怎麽想,北境蒼狼大王似乎都跟“忍辱負重”四個字不甚匹配。

糾結許久,他低下頭。

罷了,如今牢底坐穿的是他,風光無限的是別人。虎生如此艱難,何必多添煩惱。

這禦道劍門的夥食是真的不錯啊。

彼時,心系老友的朔燼還在一間間地搜查白虎妖的行蹤。天塹地牢占地廣闊,也不知造了多少囚室,搜尋的過程略顯無趣,朔燼便想起了自己的便宜道侶。

“沉陵尊君,今晚怎麽都不與我說話了?”

沒多久,沉陵的聲音自腦中響起:“狼王神通廣大,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朔燼:“一整個晚上沒見到你,倒讓本尊有些不習慣了。”

沉陵:“若是想我念我,回屋便是。”

朔燼面色一獰,心想怎麽又來?這種渾話真是防不勝防!

他轉動眼珠,權當做沒聽見,道:“你們人界有個詞,叫做引狼入室,你就不怕我做出些出格的事,把你的劍門攪得翻天覆地?”

沉陵平靜道:“你不會。”

這話狼大王就不愛聽了,如此篤定的語氣,難道沉陵說不會,自己就真的不會做嗎?

沉陵繼續道:“劍門有我一日,亂不了。”

朔燼在心底默默“呸”了聲,諷道:“也是,畢竟尊君連上古妖獸都敢往家裏搬,何況本尊區區一只狼妖呢?”

沉陵道:“……我今夜閉關,狼王掂量行事。若衆目睽睽下出了事,我不會徇私。”

朔燼若有所思,愈發覺得此人古怪,心思難以琢磨。

明明知道他有問題,卻又沒有強硬約束;甚至連辰極劍丢了,也能若無其事,他是該說沉陵過于自負,還是心機過于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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