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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的京都尚且春寒料峭,昨兒夜裏又薄薄的落了一場春雪。

今早天方蒙蒙亮,一個穿着紅绫襖的侍女已将書筆文墨等都收拾齊備,正坐在暖爐前盯着紅彤彤的火光發呆。

隔間的軟簾被輕輕打起,只見一個穿着青緞襖裙的小丫鬟探了半個身子進來,細言細語的問:“雲舒姐姐,小爺沒起嗎?這會子傳飯嗎?”

她們伺候的這位小爺正是順國公的嫡次子謝寧曜。

因這小公爺慣愛睡懶覺,每日早起都要頗費一番功夫,經常來不及用早飯就要趕着去上學,在馬車裏糊弄吃點肉餅濃湯也就打發了,小丫鬟才有此一問。

雲舒輕聲回說:“小爺今兒必在家吃的。”

小丫鬟一聽慢放下軟簾後,忙不疊就邁着小碎步出去傳飯。

雲舒走到裏間,将床圍掀開一角,輕喚:“小爺,再不起上學可要遲了,你念叨好幾天的鹿筋,也來不及吃了。”

謝寧曜微微皺眉,将被衾往上一拉,整個蓋住頭臉,迷迷糊糊的說:“不吃不吃,讓我睡。”

雲舒最是細心衷心的,思慮着今天格外的冷,鹿筋吃了身上暖和,必要想法讓吃了再去上學,奈何怎麽勸都沒用。

她忽的想到前幾天主子提起的一樁事,便柔聲問:“小爺,您不是說今天要去會會新來的同窗嗎?”

謝寧曜猛的坐了起來,着急忙慌的說:“怎麽不早叫醒我!快給我包幾個肉餅放車上,我不家吃了。”

雲舒含笑解釋:“小爺,今兒還早,你看窗戶紙才發清呢。”

謝寧曜方不慌不忙的下床,嘟囔着:“我聽說那新同窗李及甚被譽為‘江南子都’,還說他樣貌才情都不輸謝家兒郎,合該他生在謝家,我倒要見識見識……”

“子都”是春秋時期的美男子,《孟子》描寫其美貌:“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

謝寧曜最愛美人,當然想看看這“江南子都”是否名不虛傳。

至于為什麽傳言說李及甚才應該生在謝家,當然是因為謝家全是樣貌本領都頂尖的人物,唯一不争氣的謝寧曜也生就一副好皮囊。

自從李及甚入學國子監,那些和謝寧曜不對付的同窗,暗地裏都說:李及甚和謝寧曜怕是投錯了胎,謝寧曜除了樣貌,哪一點像謝家人?

謝寧曜前段時間因跟着兄長回鄉祭祖休學一月有餘,前幾天才剛回到京都,就聽了這些風言風語,今兒是他回京後第一天去上學,自然激動。

他倒是絲毫不在乎那起癟犢子将他“開除出謝家”,他單純好奇這李及甚到底是何等人物?

如果李及甚不如傳言的那麽好,他會很失望,果真那麽好,他就想霸來玩玩,再叫那些嚼舌根子的嘴都打腫!

此時早有幾個專管起居的大丫鬟銜蟬、莺時、飛瓊等在一旁。

他接過清茶漱口,又用紅珊瑚做柄的牙刷沾上沉香、白檀香、蘇合香、龍腦香、麝香等多種名貴香料蜜調而成的牙膏刷牙。

銜蟬捧上一方熱帕給他洗了臉,又坐着由她們束發,穿戴整齊後,外間已經布好飯菜。

謝寧曜忙着去學裏,只就着醬菜吃了一小碗鳳粥鮑魚。

飛瓊趕緊又給盛上梗米粥來,并勸時辰還早,他才吃了些薄皮馄饨、松蕈鹿筋、芋煨白菜、芙蓉豆腐等,每樣都只吃一兩口。

今天的菜其他不論,只鹿筋實在難得,必須提前三天捶打再煮,反複很多次絞出腥臊的湯水,先肉湯煨,再雞湯汁煨,後加火腿、冬筍、香菇……烹煮的過程及其繁瑣。

謝寧曜接過清茶漱口後說:“這幾樣難得的賞給外面的丫頭們去吃。”

主子賞吃的自然是再高興不過,屋裏的大丫鬟們吃慣了這些不稀奇,但外面雜使的小丫鬟們一聽可樂壞了,不免又贊嘆一番她們小公爺的好來。

謝寧曜已往外走去,見雲舒拿了貂毛領大紅鬥篷,便說:“都入春了,我不穿那勞什子。”

雲舒連忙追上去囑咐:“小爺,今兒冷的很,少不得要穿,我起先将手爐腳爐的炭,都交給外面的小子們了,讓他們勤着換……”

走到屋外他才感到寒風凜冽,春雪紛紛揚揚的落,地面雖沒積起多厚的雪,極目望去也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雲舒為他穿戴毛領鬥篷,莺時早遞上掐絲琺琅手爐,謝寧曜捧到懷中,喜道:“這雪下的好,再下大些,又有好玩的了。”

外廊上侍立的小丫鬟們俱是捂嘴偷笑,都想起自家小爺愛玩雪,哪一年不鬧出一番笑話。

謝寧曜見院子裏兩個強健的雜使媽媽一邊掃雪一邊吵嘴,言語間提到:

“小爺的恭房從來就是我管的,你來也争不着!”

“什麽先來後來,既分我就該我管!”

……

謝寧曜實在好奇,便問道:“恭房的活計有啥好争的?這埋汰活兒還成香饽饽了?”

莺時笑着回:“小爺,您元宵入宮住了幾日,聖上禦賜了錦帛份例,這一樁拿出去能換不少錢呢。”

謝寧曜恍然大悟,如今他用的是錦帛擦屁屁,将用過的錦帛收起來洗幹淨再賣到外面,就能賺外快。

禦用的錦帛乃是蜀中野蠶絲織就,輕薄如紙,但比紙柔軟的多,用起來那簡直就是“縱享絲滑”,蜀中一帶專靠這項上貢産業維持生計。

京都有人專門回收這類錦帛進行再加工,或做成鞋面子、內襯、凳套子等,價格比上好絲綢做的還高,賣的就是禦用之物的溢價。

謝寧曜也不明白為何皇帝姑父對他這般好,說起來今年元宵還是他第一次進宮去見貴妃娘娘,以往都是貴妃回家省親。

皇帝姑父見了他就喜歡的跟什麽似的,原本外戚入宮不能過夜,聖上硬是留他在宮裏住了好些天。

因他對姑姑說錦帛真好用,被皇帝無意聽到,就得了這禦賜,每月按例送到府中。

他猜測可能因為貴妃至今無子,而他長得和姑姑有幾分相似,他雖才年逾十二,但謝家兒女都肯長高,他已有了些俊逸的品質。

聖上說過:“朕與阿玉琴瑟和鳴,若我們有孩子定如曜兒一般惹人疼愛。”

他姑姑名叫“謝玉”,皇帝私底下都喚作“阿玉”,可見聖眷優渥。

謝寧曜得了這項過于“特殊”的禦賜回來,差點被他爹謝啓一頓家法伺候,責備他愈加“狂悖乖謬”的沒邊,竟敢問聖上要這等天物,幸而有送他回來的宮人幫忙解釋。

他想着這些不免出神,還是雲舒提醒:“小爺,時辰不早了,快去學裏吧。”他才疾步而去。

出了院門後,他還能隐約聽到莺時與媽媽們閑扯:

“兩位媽媽也是府裏的老人了,眼皮子怎淺成這樣,為這點就鬧的不像樣子,要我說都撂開手吧,趕明兒我回了姑奶奶,自有你們的分派。”

“莺時姑娘,并不敢鬧,實這欠攮的老貨成日裏就欺我好拿捏。”

“小爺還沒走遠呢,你們嘴裏也放幹淨一些,沒的污了小爺的耳!”

……

謝寧曜挺喜歡聽媽媽們吵嘴,用這些市井粗話和學裏不對付的吵架,他就沒輸過。

角門外早已備好馬車候着,車內被爐子烤的暖烘烘的,謝寧曜上車就将手爐扔在了一旁。

貼身小厮“風住”斜坐在主子的腳邊,他從懷裏掏出嶄新的綢帕,說:“小爺,您的寄名鎖暫放我這裏吧,下學便還你,要是再打架磕碰着,你又該心疼的不行。”

謝寧曜将這“寄名鎖”看得比命都重要,只因這是他娘留給他為數不多的念想之一。

上次在學裏打架,落在地上有了點劃痕,他将不小心打落他寄名鎖的同窗揍的鼻青臉腫,還氣的好幾天吃不下飯。

風住想着最近國子監裏流傳的那些話,就小爺這暴烈脾性,保不齊又得幹架。

謝寧曜只說:“不妨事,今天穿得多,我戴最裏面。”

風住還想勸幾句別打架之類的,見主子已靠着背墊睡回籠覺,他也就不再言語。

謝寧曜只是閉目假寐,想起早死的娘親,心裏不免還是有些難過,娘親在他三四歲時就沒了,但他對小時候的事記的太清楚,與娘親的感情太深。

他是胎穿過來的,或者說他在21世紀死後,轉世投胎到了謝家,但還保留了上輩子的記憶,因此比普通嬰兒記事要早得多,他還清楚記得娘親死前攥着他的手說:

“娘的心肝肉啊,莫哭,娘唯願吾兒年年歲歲平安、朝朝暮暮歡喜。”

如今即便已在古代豪門生活了十多年,想起上輩子作為小鎮做題家千幸萬苦考入名校,正準備迎接光明未來,卻在高考後打暑假工的途中被車撞死,簡直死不瞑目!

于是他頓悟了,人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這輩子既出生在名門望族,那就做個纨绔,盡情享樂。

謝府距國子監并不遠,左不過五裏地,沒一會兒就到了。

馬車方停,就有一金冠繡服的小公子鑽到了車裏,他拽着謝寧曜的胳膊打趣:“我的小公爺,還沒睡夠呢,快給我看看你那尊臀用了錦帛能光滑成啥樣?”

謝寧曜瞪着損友,怒道:“你要臊我多少回,看我不撕爛你這張臭嘴!”

謝寧曜:……果然禦賜之物不能太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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