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清晨, 房間內嘀嘀作響的儀器, 把顧悠叫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着這陌生的屋子, 一時間有些迷茫。她上一個清晰的認識,是薛璨東抱着兒子來跟她告別。接着發生了什麽,就有些模糊不清了。

不過手腕處傳來陣陣的疼痛感, 以及氧氣罩和渾身布滿的貼片, 讓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死,不但沒死,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

她緩緩地擡起沒打點滴的左手, 正準備按下叫人鍵時,房門突然被人推開。

薛璨東一邊收着手機,一邊轉身把門輕輕掩上。

顧悠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只覺得一股血液沖到喉嚨, 整個身體瞬間緊繃起來。

打了通商務電話,又重新回到病房的薛璨東,以為顧悠還在睡, 所以照舊坐到了一旁的沙發裏,看了眼儀器上的各項數據是否正常後, 才把目光挪到她的臉上。

這一挪,兩人四目相對。

彼此心上都是一震, 生生呆了好幾秒才恢複正常。

“醒了。”他清了下喉嚨,離她更近一些。

顧悠輕輕地嗯了一聲,透過氧氣罩傳到薛璨東耳朵裏, 卻讓他喉嚨有些發緊。如果說她全身上下哪個地方還能找出一點曾經的模樣,恐怕就只有這副嗓子了。他一向喜歡她的聲音,任何時候發出的任何聲音,都讓他覺得悅耳。之前她不能發聲,他也顧不得這些,這會兒聽到她熟悉的音調,一時間五味雜陳。

顧悠并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她所有的注意力都用在安撫自己的情緒上。他身上的味道,讓她非常不舒服。自從兩個人決裂之後,他每靠近一次,她都會有這種類似生理上的不适反映,從上到下血液翻滾,心髒刺疼,連呼吸都不大順暢。

上次彌留之際,顧不得心裏那些多餘的情緒,這會兒她清醒着,體力也好了些,大腦自然活泛起來。他靠得這麽近,言語又這麽溫柔,實在讓她不知所措,眉頭也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哪兒疼了?”薛璨東見她這樣,立刻上前握住她的手。

顧悠搖搖頭,覺得被他握住的地方火熱滾燙,極為不舒服。她知道自己現在成了什麽樣,即使不照鏡子,也明白這身皮包骨,已經到了恐怖的地步了,身上的味道……也不好聞,他靠得這麽近,離她的尿袋這麽近,讓她難受難堪至極。

“真沒有不舒服?”他确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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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悠再次搖頭,僵直地收回自己的手。

薛璨東手裏一空,凝視着她回避自己的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

空氣中的氣氛雖然不到凝結成冰的地步,卻也沒了剛才的和諧溫暖,他滿腔關心地擔心她,只得到了個軟釘子,怎麽也有些不舒服。可看着她這副模樣,他又實在不忍心說她什麽。

“孩子呢?”顧悠透過氧氣面罩,虛弱又不安地問他。

薛璨東默默嘆了口氣,回道:“在家,待會兒司機會把他送過來。”

“……謝謝。”顧悠悄聲說着,眼眶不自覺地泛紅。

雖然那晚聯系他,是顧墨背着她的偷偷行為,可彌留之際她內心最渴望的,其實也是見他們一面。只是沒想到她沒那麽容易死。他……竟然還願意救她。這背後的原因,以及那晚他說過的話,她不敢去觸碰。那種特殊時刻發生的一切,是不能做數的。她不敢問他。

只是對孩子的思念,還是讓她開了口。而他,竟然還真得願意讓寶寶跟自己接觸……

愧疚不安,感激心痛,各種情緒瞬間在體內狂奔,不斷地刺疼着她,眼淚自然很不争氣地流了下來。

薛璨東的心裏,不斷刺痛着。雖然她側着臉,但他還是看到了她那兩行淚。他想抱着她,好好安慰她,告訴她一切都會好的,可也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她這副抗拒,不願意讓他看見脆弱面的模樣,他一點都不陌生。

“我給你弄點水。”半晌後,他起身去拿水杯。

不熱不冷的溫水,被他插上根吸管,接着拿到她嘴邊,摘下氧氣面罩,喂她喝水。

顧悠不覺得渴,可還是配合地張開嘴巴,對着吸管吸了起來。她怕他離得太近,聞到自己頭上的味道。也怕她稀疏到可見頭皮的發頂,被他發現。只能匆匆喝了幾口,甚至都嗆着了。

薛璨東像是沒看見她的異樣似的,輕聲說:“慢點喝。”見她喝夠了,才把水杯挪開,末了不忘替她把氧氣罩重新戴上。

顧悠僵着身子,努力佯裝無事,等他坐回沙發後,虛弱地問起母親和弟弟。

“我讓他們回去休息了。”薛璨東解釋。

顧悠‘嗯’了一聲,心裏萬分糾結。她想洗個澡,至少要洗個頭,雖然知道身體可能支撐不住,可不洗,她完全沒有辦法面對他。她可以不去在乎自己的醜、老,可至少不能髒、臭。這算是最後的一點尊嚴,最後一點在這個閃閃發光的男人面前的尊嚴。

她沒辦法在他一絲不茍、精致高級的裝束面前,扯着尿管,臭氣熏天。

她了解他,更了解自己。

以前的她,連用牙線都要避開他,更不用提那些更不雅觀的其他舉動了。

很多時候,難堪要比死亡更可怕。

“護工……在嗎?”她低聲問他。

薛璨東點點頭,“怎麽了?”

顧悠沉默了很久,才小聲道:“……洗個頭。”

薛璨東沒想到她會要求這個,怔愣片刻後,耐心勸她:“再等等吧,你現在不穩定,用藥也很猛,還需要在觀察幾天,你太虛了,不能随便動。”

顧悠微微颔首,內心的羞窘卻到達了極致,只希望他盡快離開這裏。

“你……不用一直在這。”

薛璨東像是早料到她會這麽說似的,嘆氣道:“別說這種話,好好休息。”

顧悠紅着眼,望着天花板,覺得再沒有哪一刻比這個時候更糟糕了。

死了多好。

什麽都看不見,什麽也體會不到。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沒有一絲一毫的安全感,原本的自信倔強,隐忍好強,早已經被殺的片甲不留。那個年輕的,美麗的,執拗的,甚至是邪惡的顧悠,徹底得灰飛煙滅了。

也就是到這一刻她才發現,她是多麽純粹地喜歡着他。

喜歡到,即使明白不可能了,也依然不想讓他看到自己如此醜陋不堪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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