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希望, 是相信在自己的努力下, 明天會更好。希望,也是人之所以活着的重要原因。

顧悠明白自己想活下去的動力, 絕大部分來自于兒子,卻也不能否認有那麽一個角落,是因為他而在活躍。

生的希望, 再配上精心的治療跟呵護, 讓她脫離了危險期。雖然照樣不能正常吃喝,又瘦又虛,但至少不用時時刻刻帶着些儀器來監測生命體征了。

每天上午孩子仍然會被抱過來, 跟她相處。薛璨東雖然恢複了工作,但每天晚上仍然會在醫院陪她過夜。

顧家母子也是每天醫院酒店兩頭跑,即使顧悠表示自己好多了,也退散不了他們的關心。

晚上吃了點醫生調配的流食後, 顧悠被看護扶着,好好洗了個澡。不管面容恐不恐怖,但至少是個幹幹淨淨的人了。

清清爽爽地出了洗手間, 見這母子倆還坐在沙發上,一個玩手機, 一個看電視。

“不早了,你們回去休息吧。”她忍不住開口。

顧墨收起手機, 沖着她笑笑:“姐,我姐夫還沒來,我們怎麽能放心你一個人在這呢?”

“我沒事。”顧悠坐回病床, 看着嬉皮笑臉的弟弟,又看看被真人秀節目吸引住全部注意力的母親,心頭一陣煩躁。

“姐……我姐夫,他沒跟你透露什麽嗎?”顧墨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姐的臉色。

“沒有。”顧悠懶得理他,更沒精力再次糾正他的用詞,整個人靠在床頭閉目養神。洗個澡就跟虛脫了一樣,實在是太沒用了。

顧墨看了她一會兒,覺得好像确實是什麽都不知道,這才收回視線,忍不住心裏泛着嘀咕。他每天磨蹭到最後,就是為了等姐夫回來。跟他說上幾句話,培養培養感情。前天抽空跟姐夫說了個好項目,也不知道有消息沒有。正想着今天晚上用什麽方式再問一問的時候,被電視裏突如其來的叫喊聲給吓着了。

他沒好氣地吼:“媽!你把聲音關小一點!這是醫院,我姐要休息了!”

投入在電視裏的郭英也被他吓了一跳,臉瞬間就拉了下來,張嘴罵道:“你個死小子,想吓死我啊?好不容易活了一個,現在想再吓死一個是不是?”邊罵,還不忘邊瞥了顧悠兩眼。見死丫頭一副閉着眼的模樣,心裏就煩。好像誰稀罕在這裏伺候她一樣,她還不耐煩了?

“這麽早睡什麽睡?吃完飯多走走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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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看到我姐累了嗎?別嘟嘟囔囔沒完沒了了,好不好啊?真是煩!”

“我煩?!我哪裏煩?!……好啊,你們一個個都嫌我煩,我一把你年紀了,還要天天在醫院熬,我是為了誰呀?!我就是命苦我跟你說,我當初是怎麽瞎了眼看上你爸,然後又生了你們兩個小畜生的!?”

“誰知道你是怎麽瞎了眼的!”

“你想氣死我是不是?!啊--?”

“我可沒--”

“行了。”顧悠實在聽不下去了,每天這種無聊的争吵都要上演幾回。她睜開眼,看着這母子倆,有氣無力地說:“回家吧,你們想的那些,根本不可能。”

母子倆相互看看,都有些吃不準什麽意思,郭英哼道:“什麽不可能,你講明白點!”

顧悠忽略郭英,強撐着精神對顧墨說:“薛璨東是不可能投你那個所謂的‘大項目’的。好好回去找份工作,你不适合創業。”

顧墨哪是肯聽勸的人,臉耷拉着,悶悶不樂,可他又不敢對顧悠大呼小叫,只能委屈道:“我怎麽能去給別人打工,傳出去多不好聽啊。”

“……我跟薛璨東的關系,不會影響他的商業判斷,攀交情沒有用的。你還是把精力用在別的地方上吧。”

“怎麽沒有用?姐夫那麽愛你,你幫我說幾句話,他還不聽你的嗎?你就是看不起我,從小到大你都看不起我!是,我學習不好,還老愛闖禍,可……可是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現在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姐,你就幫幫我吧……”顧墨說哭就哭,從小到大的委屈翻湧而至。

“哭也沒用。”顧悠從不吃他這一套。

郭英卻看不過去了,氣呼呼地罵道:“你能耐了是吧?把你弟弟逼成這樣?有你這麽做姐姐的嗎?別人家都是互幫互助的,你倒好,什麽話戳脊梁骨你說什麽!真是白生你了!有本事一輩子不要跟我們聯系啊,自己作成那樣,到最後還不是得叫我們來收拾爛攤子?你真有本事自己靜悄悄得死掉呀!一天天的耷拉個臉,對我們愛答不的,你到底有什麽可煩的?你有什麽資格不耐煩?我看就是慣得你!”

顧悠忍住胸口傳來的劇烈疼痛,撐着身子,虛弱地苦笑道:“實在是對不起,下次我死之前,一定先把戶籍改了,免得警察又讓你們來收拾爛攤子。”

“姐!你說什麽氣話啊!才剛好一點,又死啊活啊的!媽,你就不能少說一句嗎?再說……”他悄悄在郭英耳朵邊嘀咕:“再說我姐的銀行卡不都給咱們了嗎?!你就別添亂了!”

郭英撇撇嘴,非常不甘心,雖然她是拿了那死丫頭一張卡,錢……也不少。可那又怎麽樣?女兒照顧媽媽不是應該的嗎?

“你別跟我說這些,我現在說得是她的态度!對咱們一天到晚板着個臉就算了,對人家薛璨東也是這個德行。雖然他之前做的不對,不過這段時間我可都看見了,人家天天陪着你,對你噓寒問暖,什麽都替你考慮周到了,你還對人家愛答不理的?你還有沒有點腦子啊?非讓你人家惱了你,到時候孩子孩子沒有,老公老公跑掉,什麽都拿不到你就開心了是吧?

顧墨本來還想攔着母親,可一聽她說到這個,他也忍不住立刻附和道:“是啊,姐,你确實不該這樣。說到底……也是你對不起姐夫啊。怎麽你還用這種态度對待人家?人家都放下臉原諒你了,你還有什麽可拿喬的啊?我看得出來姐夫是真喜歡你,不然……你現在這個模樣,人家早撤了。還理你幹什麽?”

“就是!腦子壞掉了,天天想着報仇報仇,現在怎麽樣?老何是進去了,可你爸還是不清白啊!倒是鬧得我跟跟何昔媽媽沒得做朋友,半輩子的鄰居了,現在見了面還要裝作不認識的!你可真行!搭進去婚姻,還生了孩子,最後又給我鬧什麽絕食自殺?!我拜托拜托你,一件事一件事做好,行不行?弄得這一團糟,簡直跟你那個死去的爹一模一樣!氣死人!”郭英越說越起勁,哼哼兩聲,又命令道:“我告訴你,等會兒人家薛璨東來了,你給我熱情點,聽到沒有!不是為你好我還才懶得說你!我一天天--”

房門突然被打開,郭英沒說完的話,瞬間都咽進了肚子裏。

薛璨東以飛快的速度徑直走向顧悠,迅速按下她頭邊的呼叫器,連看一眼這母子倆都沒有。

“深呼吸……”他看着臉色煞白,渾身哆嗦的顧悠,輕聲安慰着。

母子倆這才意識到情況不對勁。郭英陰着臉僵在原地,顧墨倒是立刻奔到床邊,大叫:“怎麽了?怎麽了?剛才好好好的!”

薛璨東用胳膊隔開他,只撫摸着顧悠的臉,讓她深呼吸冷靜。

顧墨小心翼翼地看着薛璨東,見他黑着臉,渾身上下散發着生人勿進的冰冷氣息。吓得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母親,兩人面面相觑,都有點莫名的心虛。

醫護很快就位,對顧悠好一通急救和檢查。

等好不容易讓她穩定一些之後,醫生出了一身汗,忍不住再次叮囑家屬:“顧小姐才剛好轉,請不要再刺激她了。對待病人要多點耐心。”

“我們也沒說--”

郭英下意識地張口反駁,卻被顧墨連忙打斷了,“好好好,一定注意,一定注意。”他笑眯眯地承認着錯誤,一邊忍不住偷偷觀察薛璨東的表情。

薛璨東全程的注意力都在顧悠身上,看着她僵成一塊地癱在病床上魂不守舍,他的憤怒值接近破表。剛才顧家母子跟她的對話,他聽了個尾巴。明明短短幾句話,卻字字都能紮在她身上,而且刀刀都見血。這不是母親,沒有人會這麽刺傷自己的孩子。

雖然打從第一天見面,他就發現這是對巨嬰似的母子。可他念在他們通知了他,又在醫院照顧過顧悠,所以一直以禮相待。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這個陰陽怪氣的婦人,除了會小嘟囔和給人臉色外,還具備這種發散犀利語言的能力。

好不容易她才脫離了危險期,流食也能咽下去了,今天就上演這麽一出。

送走了醫生,又替顧悠掖了掖被子之後,薛璨東坐到了沙發上。看着對面的這對母子,眼裏沒有一絲溫度。

“回去吧。”他随意地開口。

顧墨卻吓得縮在一角,臉上寫着冤枉和膽怯,“姐、姐夫……我們,真沒說什麽。”

郭英也有些不敢說話,站在角落看看兒子,瞄瞄薛璨東,最後還是忍不住把視線丢到顧悠身上。那眼神一如既往的寫着:又是你這個‘惹事精’闖的禍。

薛璨東把這母子倆的各種動作神情盡收眼底,對顧墨還好,但對這個號稱她母親的人,卻是厭惡了個徹底。

“項目的事,明天你到我辦公室來。一個人來。”他淡淡地對顧墨說。

“啊!你--你是說我的項目……真的可以投?!”顧墨一改滿臉的委屈害怕,立刻激動地看着薛璨東,眼睛都放光了。

薛璨東不置可否,只是看了一眼房門。

顧墨立即會意,一邊扭頭對郭英說:“走啦走啦!不早了我姐該休息了!”一邊不忘拉着她往門口撤,到門口出忍不住再次确認:“是、是明天對嗎?我早上去可以嗎?”

薛璨東點了下頭,顧墨大叫一聲‘呦呵’接着欣喜若狂地把門帶上了。

屋內瞬間靜了下來,只除了顧悠身上突然又響得劇烈的監測儀器。

薛璨東立刻起身去看她,正準備按下呼救鍵的時候,顧悠突然握住了他的胳膊。

“……我沒事。”她低低地開口,聲音裏難掩哽咽。

薛璨東松開按鍵,轉而握住她的手,坐到床邊,靜靜地看着她。

“哭什麽?為這樣的親戚,值得嗎?”他一邊說着,一邊替她擦掉眼角落下來的淚水。感覺到她的身體再次僵硬起來,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不是察覺不出每次只要自己一靠近,她總是一副全身戒備的狀态,只是他也有點想不通,為什麽她這麽反感自己的碰觸。

“你不想跟我溝通,對嗎?”他低聲問她。

顧悠緩緩地睜開眼,望着近在咫尺的他,無所适從。她下意識地想收回目光,薛璨東卻突然開口了。

“看着我。”他低沉的,輕輕地命令她。

顧悠僵在那裏。

薛璨東嘆氣:“真的這麽厭惡我?”

顧悠淚眼婆娑,望着他那雙受傷的眼睛,張了張口,卻始終沒能成功地說出一個字來。

薛璨東忽然笑了,讀懂了她的眼神,看出了她的糾結,他捧着她的手,親吻了一下,溫柔地說:“不是不喜歡我,為什麽不能坦坦蕩蕩地接受我?就因為你曾經做錯過事?”

顧悠覺得喉嚨像被人掐住了一樣,又酸又疼,還有種窒息感,逼得眼淚越流越多。

薛璨東再次替她擦着淚水,像是在随意安慰她,又像是在承諾着,他說:“以後不會讓你哭了。”

這句話像把利劍一樣,明明輕而易舉,卻又異常迅猛的,戳破了顧悠的防線,讓她所有的情緒有了出口,不但不能不哭,反而哭到不能自己。她哭着,抽噎着,卻始終望着他,半晌,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開口道:“……對不起。”

薛璨東捧住她的臉,俯身親吻她的額頭,接着深深地凝視着她,用着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聲音對她低語:“不用對不起,寶貝。我只需要你好起來,我和孩子都在等着你回家。”

顧悠淚如雨下。

如果說剛才那句話是把利劍,那麽現在這句就是顆威力極強的炮彈,讓她所有的防禦支離破碎,眼淚自然也跟着徹底決堤,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哭得像個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不要哭啊,你應該明白的。”他擔心地看向監測儀器,真怕她再哭過去。下午才摘掉儀器,晚上就又帶回來了。

顧悠搖搖頭,沒有辦法告訴他,她不明白,也不敢去奢求。那晚彌留之際他說的話,她不敢厚着臉皮當真。清醒之後,他也沒有再跟她提過這些。原本就愧疚羞愧,對自己有着深度的懷疑,再加上如今這個恐怖的模樣,讓她一方面明白他在對自己好,另一方面又惶惶不安,陷入深深的折磨當中,久久都不能出來。

“我……我--”她想控制住淚水,卻根本沒有能力。

薛璨東察覺到了她的轉變,即使哭成這樣,也明白她再往好的方向走,至少她現在肯跟他交流了。他笑了,笑得有些疲憊和心痛,“慢慢來,別再哭了,好麽?”

“我……配不上你。”她哽咽着,抽搐着,終于說出了心底最真實的聲音。

薛璨東心疼地抱住她,不斷地親吻着她的臉頰,嘴唇,以及她最深層的脆弱。

“我需要你。”他低低地在她耳朵邊,表達着自己的心聲,“我需要的人,就一定配得上。”

“……你,我……”她泣不成聲,沒辦法表達自己,只能顫顫巍巍地伸出胳膊,回抱住了他。

薛璨東身子一震,忍不住把她抱得更緊一些。雖然她的力道傳來的,是輕到不能再輕的觸感,卻讓他的心髒忍不住加速跳動了起來,還伴着隐隐的刺痛。他也是這個時候才意識到,原來她的回應對他而言是這麽得重要。

“以後只準笑……明白嗎?”他溫柔地輕吻着她,深情地叮囑。

顧悠用着一雙紅腫的眼睛,靜靜地望着他。

“你很久都沒有這麽看我了。”他笑着感慨。

她卻再次淚如雨下。

“說了不能再哭了。”他捏捏她的鼻頭,整個人像活了過來一樣,眉宇間那抹自從離婚以來就存在着的陰霾,也被消散了。

兩人就這樣以一種極其別扭的姿勢擁抱了很久。

她哭,他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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