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往日桓慎對卓氏非常厭惡, 但有些事情卻在腦海中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比如卓氏年幼時被狗追咬過,雖然傷勢不算嚴重,只擦破了一層油皮兒,并未出血, 但她依舊對禽畜避而遠之, 別說飼養了, 就連看上一眼都覺得腌臜。
且去年的除夕夜,卓氏剛嫁進桓家, 自己放鞭炮時, 她一直用手掩着耳朵, 期間眉頭緊皺, 仿佛受到了極大的困擾。
眼下震耳欲聾的響聲不斷傳來,卓氏臉上不見絲毫嫌棄, 甚至還能有條不紊地将廚房裏的活計做好;還有趴在窩棚中的大山,樁樁件件都不太相同。
桌面上放了一盞油燈, 就算光線昏黃黯淡, 桓慎也能徹底看清女人的容貌,與早先完全不同的一張臉,隐隐帶着幾分之前的影子,卻恍若兩人一般。
要是他沒記錯的話,今年卓氏已經滿十七了,又不是七八歲的稚童,短短半年之內, 即使長開也不會發生這麽大的變化。
桓慎忽地擡手,粗砺指腹劃過瑩白細膩的耳側,此種動作堪稱孟浪無禮,卓琏吓了一跳,猛然站起身子,擰眉問:“小叔,你這是在做什麽?”
“大嫂莫要誤會,剛才你臉頰邊上趴了只蜈蚣,明明是數九寒天,沒想到這樣的蟲豸還未斷絕。”青年伸手指着泥地,果然有一條小蟲在上面蠕動。
卓琏心頭懷疑霎時間消失無蹤,擡手拍了拍額際,只覺得自己慣愛胡思亂想,她不過是個普通婦人而已,哪配得上讓未來的鎮國公扯謊?
“東西收拾的差不多了,小叔回房歇息吧。”話落,她端了一盆熱水往屋裏走,洗漱後便睡下了。
桓慎似有若無地嗯了一聲,下意識摩挲着指腹,那種光潔柔軟的觸感極為特別,如同上好的絲綢,又似香醇的酥酪。定了定心神,他緊盯着那道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并沒有在卓氏頰邊發現人.皮面具的痕跡。
桓家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要是卓氏悄無聲息地被掉了包,自己跟母親絕不會一無所覺,思索了整整一夜,他都沒有找到合理的解釋,只能暫且作罷。
前天晚上飲了不少酒水,卓琏睡得很沉,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她很快便穿戴整齊,手裏提着先前準備的糕點酒水,徑直往小院兒的方向走去,給瞿氏瞿易拜年。
腳下踩着厚厚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她腦海中浮現出丹绫那張臉。此女五官精致,眉眼處透着淡淡愁緒,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意,這樣的姑娘早在民國時卓琏就見了不少,模樣雖大致相同,但性情卻堪稱南轅北轍。只希望是她多想了,丹绫與卓家無關,跟着瞿易回來僅是碰巧而已。
站在小院兒前,卓琏擡手叩了叩門,裏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板被人從內打開,瞿易低着頭,神情帶着絲絲尴尬,像是不敢跟她對視一般。
緩了片刻,他才開口道:“琏娘來的真早,母親就在房中,快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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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琏緩緩點頭,只當沒發現瞿易的異常,跟在他身後往堂屋走,甫一掀開簾子,便發現了站在櫃前,手足無措的女子。
昨天應是丹绫被逐出家門的第一日,否則她身上也不會穿着質地輕薄的綢衣,美則美矣,卻擋不住寒風,僅能呆在燒着炭盆的溫室中,如若不然的話,便會被凍得四肢僵硬,通體麻木。
一看見卓琏,她像是吓着了,消瘦雙肩輕輕瑟縮,眸中隐含水光,用求助的目光望着站在不遠處的瞿易。
“绫兒莫要害怕,這是琏娘,也是我的義妹,不會傷害你的。”男子大闊步走到丹绫跟前,壓低了聲音安撫着,語氣極為溫和。
好歹做了這麽多年的生意,卓琏也算是知情知趣,察覺到自己不該呆在此處,索性轉身去了廚房,洗了手,幫瞿氏打打下手。她廚藝只是尋常,但刀工卻不錯,将豬裏脊肉切成細絲,用生抽、料酒等調料拌勻,等瞿氏将魚湯炖上後,才在燒熱的鍋裏倒入涼油,把食材倒進去翻炒。
清早起的有些晚了,她餓着肚子趕過來,這會兒聞到了菜香,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腹部,嘴裏不斷分泌出唾液。
瞿氏回過頭,将女兒的神情收入眼底,緊抿的唇角微微上翹,“再等一會兒便能用飯了,別着急。”
“我不急。”
忙了整整半了時辰,瞿氏終于準備好了飯食,她看着對面的堂屋,忍不住嘆了口氣,“琏娘,丹绫現下住在家裏,也不知該如何安置。”
“剛才女兒瞧了一眼,義兄對丹绫小姐萬分關切,說不定是想娶人家過門,畢竟他也到了成親的年紀,動了心思也無可厚非,不能強行阻攔。”
想起丹绫進門時的一身打扮,瞿氏嘴裏彌漫着苦澀的味道。瞿家敗落以前,好歹也算是汴州城的富戶,家裏有幾個姨娘,都是那副姿容嬌豔、氣質柔弱的德行,此種女子最會讨人喜歡,但實際上卻沒有多少真心,要是易兒被姣好皮囊蒙蔽了雙眼,做下了糊塗事,這可如何是好?
母女倆端着碗碟往屋裏走,聽到她們的腳步聲,丹绫怯怯擡頭,巴掌小臉兒顯得格外柔弱。
也不知瞿易究竟說了什麽,丹绫竟一反常态,主動上前幫忙,不過看着她燙紅的指尖,卓琏趕忙将東西搶過來,免得她傷了手。
在飯桌上,瞿易頻頻給丹绫夾菜,這副關懷備至的神情讓卓琏大開眼界,同時也覺得奇怪,要是這人早就對幼年玩伴生出情意,在原先的話本裏,為何還會迎娶白氏為妻?
懷着這樣的疑惑,卓琏從瞿家回了酒坊,将配制好的神仙酒送到客棧中。
俞先生坐在桌前,一邊捏着胡子一邊道:“小老板,你釀酒的手藝真是沒得挑,無論是藥酒還是清酒,都與衆不同,讓人嘗過便難以忘懷。”
“您身患痹症,應當減少飲酒的次數,否則病症發作的次數恐怕會更加頻繁。”卓琏面色嚴肅道。
“老朽也知道貪杯對身體有害,但店裏的佳釀味道太美,實在割舍不下,便喝得多了些。”像是想到了什麽,俞先生滿臉陶醉,咂咂嘴說:“過幾日光祿寺少卿會經過汴州,尋訪美酒帶回宮裏,要是能被他們挑中,桓家酒的身價定會翻上百倍。”
光祿寺下的良醞署主管釀酒,許多老師傅做夢都想得到他們的承認。
但卓琏看過了話本,知曉同光祿寺少卿一道來到汴州的,正是當朝的七皇子。此時此刻,七皇子雖不清楚樊竹君是女兒身,但他倆幾次同生共死,早就将女主視為至交好友,在她的引薦下,對卓家酒坊青睐備至,又怎會看得上旁人?
“多謝俞先生美意,桓家拿得出手的只有清無底和金波,神仙酒藥性頗重,普通人不宜飲用,争搶這個沒甚意思,還不如好生造酒。”
俞先生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卓氏竟會如此糊塗,連光祿寺少卿也不在乎。須知,由這幫人尋獲的美酒,最後會送到德弘帝跟前,要是聖上滿意的話,桓家酒說不定會成為禦酒,那可是一步登天啊!
“小老板,有些機會錯過了,就算你再是後悔也沒有半點用處。”俞先生輕叩桌面,意有所指道。
卓琏确實想振興桓家酒坊,但她心裏卻明白的很,比起女扮男裝的樊竹君,一直韬光養晦的七皇子城府更深,他想要做的事情,幾乎沒有不成的。如今為了生死之交的顏面扶持卓家,若自己礙了他的眼、擋了他的路,會有怎樣的結果可想而知。
鶴鳴閣。
清俊男子坐在木椅上出神,耳畔突然聽到一聲輕響,她擡起頭來,看着容貌俊美、嘴角噙着一絲笑意的青年,當即大喜過望。
“七哥,我在汴州等了好幾個月,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盼到了。”樊竹君走上前,挽着青年的胳膊,将人按在桌邊,“卓家酒樓在城裏頗有名氣,不止廚子手藝高超,佳釀也令人贊不絕口。”
七皇子把玩着做工精致的杯盞,似笑非笑問:“真有這麽好?”
“我的眼光你還信不過嗎?這裏的清風嘯做到了清光滑辣,口感醇美,挑不出半分瑕疵,就連宮裏的禦酒、”
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樊竹君以手抵唇,輕咳幾聲,用來掩飾尴尬。
七皇子眼神略微閃爍,“樊兄竟喝過宮中禦酒?”
“我這種身份哪能喝過禦酒?剛才不過是胡謅的,七哥莫要見怪。”樊竹君不想暴露身份,讪笑着打了個哈哈,過了半晌才繼續說道:“我與卓家是遠房親戚,也知道他們釀酒有多認真,奔走全國各地尋找古方,謀求創新,這些我都看在眼裏,才多說了幾句。”
聽到這話,七皇子心裏有了計較,上回他被賊人追殺,多虧了樊兄才能保住一條性命。此等大恩一直無以為報,光祿寺下屬的良醞署本就掌管數座酒坊,多上一座也不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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